云水堂内，榻上之人眉头拧成一团，牙关紧闭，不时发出几声痛苦低吟。
梁渊拿着一方白色小帕，没好气地往人头上招呼，胡乱擦拭其额上薄汗，一旁把脉的老太医嘴唇张张合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您千金之躯，此等小事还是让下人来做吧。”
方才将人抬进来后，下人都被梁渊挥退了，如今屋内就三人。
相国寺不比宫里讲究，吃穿用度差了一大截，屋里烧的碳黑烟滚滚，梁渊没说话，起身将窗棂推开些许，嘟囔一句：“不用。”
老太医耳朵还算灵敏，自然是听见了，他心下以为是七殿下前些日子把人推下水，心中有愧，想留下来照顾，于是乎看向梁渊的眼中带了赞许之意：“殿下，那劳烦您再将他衣物褪下，臣看看他的箭伤恢复得如何。”
梁渊攥着小方帕的手一紧：“……”
他不是没脱过萧玥的衣裳。
那年仲夏热得慌，王府里下人都只穿一身单衣，就连他也不例外，还大张旗鼓给萧玥置办了几身贴身汗衫，外头再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袍。
除了清凉舒适，还极易勾勒出人的腰线，到了夜里无人之时，萧玥还会将衣襟扯开一点，露出大片胸膛。
当时梁渊从宫里吃了不少酒回来，头脑胀得慌，偏偏那不喜欢好好穿衣的妖精还搁他房里转悠，带起一阵阵醉人的天香，他被惹得心烦意乱，无名邪火直往胸前蹿，等到冰凉的杯沿抵至唇边，梁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先快了一步。
他手掌覆上眼前人的细腰，随即一把将人压至床上。
清醒过来时，萧玥上衣已经被他尽数除去，他的手还停留在萧玥颈侧，旖旎地摩挲着。
等到太医再次张口唤他时，梁渊才如梦初醒般收起方帕，坐到床沿，再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将床上人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手探向被中，摸索着找腰带。
梁渊眼睫颤了一下，他不是没这样抱过萧玥，但今非昔比，他怎么还能贱得慌，又是找太医，又是宽衣解带，治疗伤病？
触碰到一片绵软，梁渊冷着脸将腰带解开，而后动作粗暴地将人前襟一扯。
怀里昏迷了许久的祥瑞在梦中闷哼一声，眉头皱得更狠了。
梁渊手一顿，咬牙蹦出两个字：“娇气！”
太医把完脉，从药囊中拿出一瓶金疮药，起身前来查看伤口。
梁渊小心翼翼将缠绕的纱布解开，上面浸的血触目惊心，他心下一沉，把纱布团成一团扔到地上，低头去看那道箭伤。
白皙的左胸膛被捅出一个血窟窿，那长箭还带有倒刺，必须割开皮肉才能取出箭尖，如此一来周遭血肉都翻了出来。
纱布一解，血又淌了下来，将衣襟都染成深色，从前在军中梁渊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口，但还从来没有如此心急如焚过。
因为血好像止不住。
意识到不太对劲，他一把抓住了太医手腕，咬牙切齿问：“几日前受的伤，现在都止不了血，怎么回事？！”
说话间他指尖碰上萧玥胸膛，心下一惊——烫得都快熟了！
然而太医面容也十分凝重，他将地上那团纱布拾起，放到鼻尖闻了一下，迟疑道：“臣记得太医院给萧公子开了内服与外敷两道药，都有治疗金疮的功效，但这外敷的药……闻着有点不太对。”
这边梁渊将人好生地放在床上，捞起桌上水盆里的方巾，拧干后叠成块状，敷到萧玥额头上。
刺杀不成功，凶手定是会二次动手，若不是今日萧玥晕倒在他面前，怕是过不了几天便要血尽而亡。
“先别管什么药了，”他扯开药囊，从里头拿出一块布帛，用力摁至萧玥心口，而后开始包扎，“你去重写内服和外敷的药方，内服的立马让小石头去煎，熬好后和外敷的一起送过来，先止血。”
他捂着萧玥的伤口，床上人痛到大冷天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梁渊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砸至手背，再隐没入萧玥的衣襟。
他看着萧玥苍白的脸，内心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我那日没有将他推下水，伤口会不会没这么严重？”
然而梁渊仅存的那么点良心转瞬而去，死了一次后他好像忘记“愧疚”二字该怎么写，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心想：“若是没有将他推下水，他也会遭人暗害，况且要不是我，也没人会发现药有问题。”
如此，梁渊便好不要脸、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归为大功劳一件，还将自己也视作大功臣。
胸口的血堪堪止住一些，梁渊腾出手擦了下额头薄汗，没好气骂道：“也不知道吭一声，你是哑巴么！”
床上小哑巴哼唧一下，很快又没了动静，一时间屋内静谧，只余下窗外雪压枝桠的断裂声。
不多时，小石头便端着一碗药进来，深褐色的浓汤晃荡几下，呛人的气味瞬间袭满整间屋子，梁渊轻皱一下眉头，把药端了过去。
瓷勺被撇到一边，小石头心下一惊——他家殿下居然将药喂到了自己嘴里！
清苦的味道自唇齿间弥漫开来，等到太医进来，他已然将一口药咽下肚。
太医院不会尽力去救一个质子，但此药若是有毒，谁敢不救一个得宠的皇子？
梁渊不动声色把药搁置在桌上，退到一边，待太医用外敷的金疮药把伤口包扎好后，才上前坐到床头，双臂圈过萧玥的脖子，从背后环抱着他，一口一口喂药。
这姿势对于本朝皇子和异族人来说亲密得过了头，怕落人口舌，太医提醒道：“殿下，这有些不妥……”
瓷勺被送到萧玥唇边，好在他即使昏迷也算是有点意识，一勺褐色的药很快便见了底，梁渊垂眸重复着手中动作：“他与我年纪相仿，又是孤身一人前来……”
然而他手忽然一顿——怀中人眼皮轻动了一下。
意识到人快醒了，梁渊药也不喂了，轻轻屏住呼吸，看对方如蝶翼般的眼睫颤动几下，而后缓缓睁开，与他四目相对。
那眼神先是明显凝滞，而后转为错愕，再然后萧玥便下意识伸手，推了一下梁渊。
这动作彻底触怒了梁渊，他面色一沉，揽住人的双臂收了回来，汤药塞到小石头手里后，便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可原本床上那病秧子靠在他怀里，他这一起，萧玥上半身便狠狠砸在床榻，发出一声闷响。
罪魁祸首一惊，回头见砸都砸了，轻咳一声，收回升到半空中的手，还好不要脸地先发制人，开始兴师问罪：“到底是犄角旮旯之地生出来的，礼数不周就算了，还如此丢人现眼！”
床上人磕得有些狠，太医见七殿下翻脸翻得比书还快，也不知是为什么，只是拿了软垫塞到萧玥背后，站起身来告辞。
他已然配好了这几日要换的药，方子也重开了，这里便没他什么事了，梁渊准他离开。
等到外头木门合上，屋里又静了下来。
估摸着是被方才那一遭吓着了，萧玥往床榻里头缩了缩，不敢去看梁渊，俨然一副受惊的样子。
梁渊并不打算欺负一个病患，指使小石头把萧玥的随身宫人唤来，对着萧玥吩咐道：“这几日在我屋里住下，吃穿用度不会亏待你。”
听完宫人传达的话后，萧玥面色绷紧：“……谢七殿下，但这恐怕不妥。”
梁渊：“这几日使臣住在客馆，说是要等我们给一个交代，你可以随时过去，我不是软禁你。”
萧玥：“七殿下错怪了，只是我实在不敢污了殿下的床榻。”
梁渊一愣，这祖宗今日第二回发了邪火：“知道就好！我当然不会躺你睡过的榻，再寻地方住便是——大晟不养废物，你要是想好生在京城待着，就给我把字认会了，省得我还要隔着一个人传话，成何体统！”
说完，便重重甩袖，将火都撒在了门上，一脚踢开后也不让小石头关门，就自顾自离去。
重活一世小白眼狼还是不知好歹，不过眼下梁渊没功夫跟他计较，拉了个僧人询问萧玥原本的寝房是哪一间后，便踱步到了西边寮舍。
推开门，小石头听他说今夜要睡在此屋后，脸色甚是精彩地变化几番，最终还是没忍住，壮着胆子问：“殿下为何对萧公子如此上心？”
前朝大臣不是没有好男风者，民间自然也有人效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本朝还从未有过如此案例。
梁渊自然不会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浅笑：“不该问的别问——你去跟主持交代一声，就说萧玥病得很重，好在经过太医院一番全力救治，暂无性命之虞，望相国寺能好生照顾——一定要说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吊足人家胃口。”
这样鱼才能上钩。
然而到了夜里，雪下得大了，距梁渊熄了桌上红烛也有些时辰了，别说是鱼了，一只虫子也没飞进来。
他端坐在桌前，抿一口已经凉透的末茶。
小石头已经把话带到了，有了风言风语的加持，萧玥一定给人留下半死不活的印象，如果他要刺杀，定会选在今夜动手，可为何一派静悄，没人过来？
梁渊摩挲手中前几日送给萧玥后又伴随他落水的、命途多舛的兔裘，将茶杯放下。
忽然，他眉心狠狠一跳，转瞬间人已经不见，只余下一扇在风中吱呀乱晃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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