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
“别让他跑了！”
兵戈之声中，夜空猛然炸响一道惊雷。
李寒山在奔逃之中咳出一口血，冰凉的水滴落在他手背上。
下雨了。
无止境的追杀已经将他逼到了绝路，李寒山半跪在泥泞的土地里，一身夜行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剑眉星目的一张脸上尽是伤痕，只凭着一把刀尽力支撑着自己。
再往后便是极寒之渊，而前头，正道诸人已将他层层围堵，逃无可逃。
“李寒山，你为青云阁卖命数十载杀人无数，如今穷途末路，若你供出青云阁机密，我等尚可考虑将你从轻发落。”白衣修士说着便要往前一步，哪知地上血迹忽然亮起白光，无形屏障凭空而起，将李寒山护在其中。
李寒山再度咳出一口血，他哪能相信这群道貌岸然之徒的承诺，如若供出青云阁机密，正邪两道他都将无处立身。
这道屏障在这群正道之士的攻势下撑不了多久，今日，他非死不可。
李寒山嗤笑一声，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鲜血汩汩流出，竟自发在地上淌成繁复的花纹。
白衣修士定睛一看，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寒意：“李寒山，事到如今，你耍再多花招也没用！”
李寒山对这些废话充耳不闻，只忍受着钻心蚀骨的痛将灵力送入地上阵法之中，口中念念有词。
想要活下去，便只有这一个方法，他并无十足的把握，但事已至此，也唯有赌一把了。
带着疼痛的恍惚之中，他听到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尊主，柳家来信，称无意参与此次围剿与后续判罚……”
领头的修士冷哼一声：“罢了，全天下就属他柳兰光最清高，手里半点血也不沾，待我等擒回李寒山捣垮青云阁，他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寒山眸中一颤，用力抽出了匕首。
是了，这正道之中，只有柳兰光是可信的。
外围屏障已有破裂之势，刀光剑影之中，李寒山念完了最后一句咒语。
阵法已成，霎时间白光骤起，吞没了眼前的一切。
尖锐的打斗声与恼人的喋喋不休都消弭在白光里，李寒山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迷迷糊糊之中，他眼前又浮现出数十年前第一次与柳兰光擦肩而过时的光景。
南陵的杏花微雨在他脑海里只留下了那人伞下回眸时的清浅笑颜，其余一切都再无踪迹。
他自青云阁窃学来的逆转光阴之法已然生效，李寒山安心地闭上双眼，任由阵法的白光将他也一道吞没。
……
数载光阴都扭曲在一起，李寒山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遭到了抽拉捶打，仿佛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等他恍恍惚惚睁开眼，尚未看清眼前景象，闹市叫卖之声就先传入了他的耳朵，只一瞬便教他眼中清明。
青瓦飞檐、贩夫走卒，在斜风细雨里飘飘转转的杏花，都只告诉李寒山一件事——他成功了。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才三月廿三，还早着呢……”
行人撑伞从他身边路过，三月廿三，正是当年他第一次遇见柳兰光的日子。
李寒山立在雨中，顾不上微寒的风恼人的雨，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他自绝境之中回到了乾历二百一十八年三月廿三的南陵，再过不了多久，柳兰光就会从这条巷子里经过。
一个小女娃冒雨从李寒山身旁跑过，他不得不退到了檐下。
乍然避开那恼人的绵绵细雨，李寒山心中冷静了不少，他摩挲着腰间刀柄，暗自思忖。
如今，他还不是被正道人人喊打的青云阁司使李寒山，只是一个为青云阁卖命的籍籍无名者。
上一世他苦于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份不敢靠近柳兰光半步，如今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重活一次，只觉所谓邪修正道都是狗屁，他已在青云阁那般吃人不眨眼的地界苟延残喘地活了一辈子，重来一世，何苦要再为他们卖命？
李寒山刚下定了决心，余光中便忽然瞥见了一抹浅淡的青色，令他猛然抬起头来。
檐角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柳兰光撑着伞，自巷子的另一头款款走来。
朦朦细雨似是给他的青衫拢了一层薄雾似的纱，李寒山注视着这近在咫尺的单薄身影，浑身都仿佛僵住一般，竟一动也动不了。
蓦地，在他凝视之下的青年侧过头，彻底露出那张清丽秀美的面庞，教李寒山霎时心跳如鼓——
“阁下……可是有话要说？”
清越的声音霎时唤回了李寒山的神思，他眨了下眼，勉强稳住心神，好险才没让自己失态：“咳、我是瞧公子要往前头去，在下也正要去前面不远的玉螺客栈，只是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知……可有殊荣借伞与公子同走一程？”
“哦。”柳兰光笑起来，温润眉眼间带着清浅的笑意，似是林梢雪初霁，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君子如玉，只听他说，“我正要到那儿去，你要是不嫌弃，那便一块儿走吧。”
李寒山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一听这话便慌忙回过神应下：“有劳公子了。”
他主动接过伞，同柳兰光并肩而行，脚下明明是青石板，他却好似踩在云端，只觉得飘飘忽忽不太真实。
柳兰光问他：“阁下怎么称呼？”
他比柳兰光高了快半个头，闻言微微低头答道：“鄙姓李，李寒山。”
柳兰光念着他的名字：“寒山……倒是少见的名字，我姓柳，柳兰光。”
“我知道。”李寒山说。
“你知道？”他有笑起来。
“东陵世家的兰光公子，是世所罕见以画修行的修士，天下谁人不知？”李寒山学着他微笑，只是他已经太久没做过什么表情了，显得有些僵硬。
柳兰光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好笑：“你知晓我的身份，我却还不了解你。”
“我……”李寒山顿了下，他自觉自己如今的身份终归是不太能见人的，“在下不过是一介散修，只喜好游山玩水，没做过什么值得旁人记住的事。”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玉螺客栈了，柳兰光道：“我也爱游山玩水，你我今日相识，怎么说也是一段缘分。”
到了客栈檐下，李寒山收起伞，把它交还给柳兰光：“能同兰光公子相识，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缘分。”
柳兰光没曾想这个看着冷峻且煞气十足的男人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
李寒山要去订间房，却被告知客房已住满了，南陵如今正是游人多的时节，这小镇子上其他客栈怕也是这般情况。
李寒山想不起来上一世他是宿在何处，也许是随意找了无人的泼庙凑合住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柳兰光说：“你今日找不到住处，要是不嫌弃，倒是可以同我住一屋。”
李寒山一怔，似是怕自己听错了：“当真？”
柳兰光莞尔：“这是什么话，你既然这么了解我的事，也该知道我从不说胡话吧？”
李寒山顾不得心中欣喜，只略有些慌张地解释：“在下并无那种意思，只是没想到兰光公子不嫌弃我，还愿将房间分我一隅，不胜惶恐。”
这件事便这样商定了，柳兰光叫了跑堂到他房里多添一床被子与一扇屏风，在地上给李寒山打了个地铺。
李寒山万万没曾想如今重来一世，只是鼓足勇气下了决心要同柳兰光搭上话，就能获得如此待遇。
倘若上一世……他没那么怯懦，是不是也能抓住机遇，与柳兰光这般相识呢？
这一点思绪便好像一颗石子落进了深潭，激起阵阵涟漪，又很快消失无迹。
“南陵的雨真多。”坐在窗边的柳兰光忽然道。
李寒山坐到他对面，瞧着桌上摊开的画了一半的画卷：“三四月正是南陵梅雨时节，恐怕不再下足一个月是不会停的。”
柳兰光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笑说：“也好，我来南陵本是为了寻物，雨水多的时节恰巧是那东西易现世的时候。”
他偏过头看向李寒山：“你呢，你又为何而来？”
李寒山正想回答，脑海里却有一瞬的空白，竟是想不起来自己最初为何来此了，那一点记忆似乎随着光阴逆流被一道抽走了。
他沉默片刻，只说：“从前便听闻梅雨时节的南陵风景最佳，我便是为了这景致而来——说来，公子要找什么物件，兴许我能帮上忙。”
柳兰光摊开另一幅画卷，上面赫然画着一支玉做的笔：“我要找的便是这明玉笔，听闻此物是东陵古神凝聚天地水气制成，自制成起便有了心智，只爱往雨水的地方去，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它，便是在我们如今待的这座小镇。”
李寒山端详着图上笔的形态与花纹，认出来这支笔便是上一世柳兰光平定东陵内乱时所用的法器，原来它是在这时被找到的。
“除了这些，公子可还有其他线索？”
柳兰光摆出个巴掌大的小罗盘，上头放了一小块玉石，只听他道：“这枚玉石与明玉笔一体同源，放在这罗盘上，便能感应到三十里内明玉笔的气息与具体方位，只是我今日刚到镇上来，还未能找到线索。”
李寒山听后，凭空召来一只乌鸦，这乌鸦其貌不扬，往玉石上嗅闻一番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解释道：“这鸟是我豢养的灵兽，有依气息寻物之能，若是在外头找到了线索便会立刻回报。”
柳兰光弯了弯他漂亮的眉眼：“李兄，你是个热心肠的人。”
李寒山心说他并非这样的人，全是因为如今在他面前的人名叫柳兰光罢了，他自觉这话说出来应当不太讨喜，只顺势应下柳兰光的夸赞。
夜里，柳兰光睡在榻上，李寒山打了地铺，一道屏风从中隔开他们，泾渭分明。
李寒山望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身影，心头百感交集，既觉欣喜，又有些不安，只盼能这样同柳兰光在一起的时日再多些、长久些。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下，似乎是柳兰光小小地翻了个身，李寒山不由得笑起来，只觉得十分可爱。
二人一夜无话，李寒山本就觉少，心中又激动，直至天蒙蒙亮才睡去，不多时，那只乌鸦便飞了回来。
李寒山睁开眼，听了乌鸦找到的线索，忽闻窗外的雨声变大了，雨珠结结实实地砸在窗框上，咚咚作响。
他轻手轻脚地叫醒柳兰光，同他说：“有线索了。”
柳兰光一听这好消息便要起身更衣，李寒山自觉出了门，先下去点早茶了。
柳兰光一收拾好下楼，便听见跑堂的说：“东边那条河涨水了，足足深了三尺。”
他同李寒山一道抬头，目光相撞。
东边，正是乌鸦带回明玉笔线索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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