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远处便传来更夫收梆的梆子声,笃笃两下,惊飞了枝头打盹的麻雀,翅尖扫过带着晨露的枝叶,只留下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苏府深处的帐幔内,苏妙仪猛地坐起身来,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海棠!”她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守在门外的丫鬟应声推门而入,只见自家小姐拥着锦被坐起,脸色苍白,平日里那一双笑意盈盈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恐惧,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海棠心下诧异,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小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她是做了什么噩梦,于是连忙放轻脚步,上前握住苏妙仪的手,柔声安慰道:“小姐可是做噩梦了?莫怕莫怕,有海棠陪着小姐……”
苏妙仪闻声转头,目光触及海棠那张鲜活动人的脸庞时,瞳孔骤然一缩,竟像是白日见了鬼一般,将手从海棠的掌心抽离,整个人都猛地向后一退。
海棠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怔,霎时愣在原地,不解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那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苏妙仪猛地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惊悸与混乱,指尖微微颤抖地抬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纤细的脖颈。
没有冰冷的铁器切入皮肉的剧痛,没有黏腻温热的血液奔涌而出的触感,只有细腻的肌肤和平稳跳动的脉搏。
她竟然还活着……
苏妙仪意识到这一点后,立马掀开锦被,赤着脚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明亮的菱花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眉眼精致,唇红齿白,但尚带稚气的脸庞来,还有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这正是她尚未出阁时的模样。
她竟然重生了?!
苏妙仪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感受着这一具鲜活的躯体。这不是那场雪夜里,倒在肮脏小巷中,血流如注、冰冷僵硬的将死之人的身体。
而是既柔软又温暖的活人身体。
苏妙仪的眼眶里瞬间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让泪滚落。
真是苍天有眼!老天垂怜!可怜她前世真心错付小侯爷,最终落得个无辜横死的凄惨下场,如今竟让她重活一世!
海棠见小姐对着镜子落泪,只当她是被噩梦吓得狠了,忙从袖中取出一封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信笺,笑着递了过去,安慰道:“小姐快别伤心了,瞧瞧这个!这可是小侯爷方才派人送来的信,指定是又写了什么好话哄小姐开心呢!”
“小侯爷”这三个字像是一根锋利无比的刀,猛地在苏妙仪的心上狠狠剜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信笺上,那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的“卿卿亲启”字样,刺得她眼睛生疼。以前“卿卿”这两个字便足以这两个字让她面红心跳,满心欢喜,可如今再看,只觉得无比虚伪恶心。
上一世,她就是被侯爷的花言巧语迷惑,不顾一切地嫁予他,却最终落得家族被利用殆尽,而她自己也被那“情深意重”的侯爷夫君亲手送上绝路,惨死在雪夜街头!
想到那般凄惨的下场,苏妙仪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那信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化作利刃,一刀刀割着她的真心。
她猛地抬手,用力擦去眼角的湿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断海棠的话:“海棠,我问你,我与侯爷……可是已经订亲了?”
海棠还以为苏妙仪在逗她,依旧笑嘻嘻地回道:“小姐怎的梦糊涂了?婚事是老爷夫人前几日刚应下的,聘礼都过了明路啦!侯爷马上就是小姐您的夫婿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撕拉”一声,纸张撕裂的清脆声音,打断了海棠没说完的话。
苏妙仪竟是看也没看,便将她往日一直期盼的信笺给撕了,不带丝毫犹豫,仿佛撕碎的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
跟他小侯爷成亲算什么天大的喜事?说是丧事也不为过。
苏妙仪在海棠震惊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只见她虽然面容苍白,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你去告诉我爹爹和娘亲,我要退婚!这桩亲事,我绝不答应!我苏妙仪就算嫁太监,也绝不嫁给他小侯爷!”
毕竟老天好不容易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让这狠心的侯爷付出代价!
退婚的消息一经传开,苏府上下皆惊。
要知道苏妙仪之前可是为了嫁给小侯爷闹得满城风雨的千金小姐,怎的刚定下亲事就转了性,竟要退婚?
听到自家女儿要退婚苏老爷和苏夫人只当她又是任性妄为,于是对她百般劝说。
可苏妙仪却铁了心,任凭谁来说,都只有一句话:“我不嫁小侯爷!”
被逼得急了,她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掷地有声地立下誓言:
“你们若再逼我,我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若非要我嫁他——”
她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冷笑,一字一顿道:
“那我宁可嫁给东厂那个姓沈的太监!也绝不踏进侯府半步!”
苏家二老见女儿苏妙仪抵死不愿,终究不忍相逼,只得依从她的心意,遣了媒人往侯府商议退婚之事。那侯府的小侯爷闻得此讯,当即策马直奔苏府,一连三日叩门求见,却次次被那朱红大门冷冷拒之门外。
因为苏妙仪有令,凡是侯府来的人跟物件一律不准踏进府里半步。
不过三五日功夫,苏家小姐退婚的消息已似春风野火,烧遍了京城各个角落。茶楼酒肆里,众人交头接耳。
有说苏家小姐移情别恋,这才舍了侯门姻缘的;也有传小侯爷在外豢养外室,被苏家小姐撞破私情,苏家不堪受辱才强硬要退婚。
苏妙仪跟侯爷人尽皆知的金玉良缘说破就破,一时间众说纷纭,却无人知晓昔日那般登对的璧人,究竟为何会闹到这般不堪的境地。
其中最是难解的当属小侯爷自己。他分明记得下定那日,苏妙仪捧着聘书,眼角眉梢俱是藏不住的欢喜,怎的转眼便似换了个人?
这些时日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往日总追着他唤哥哥的姑娘,究竟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将一桩大家都看好的锦绣姻缘断得如此决绝。
他三番五次去苏府求见苏妙仪想讨要个说法却都被拒之门外。
而此刻被众人议论纷纷的苏妙仪,正立在自家庭院中,神色淡然地指挥着仆役将那些系着红绸的箱笼逐一清点,把他侯府送来的聘礼一一抬出府门。
下人们低着头,依着苏妙仪的指令,将那些系着红绸、彰显着富贵与喜庆的箱笼一抬抬往外搬。绫罗绸缎,珠宝古玩,每一件都曾是她前世梦寐以求的“心意”,如今看来却只觉得讽刺扎眼。
“轻些放,登记造册,一件不许少,全数退回侯府。”苏妙仪没有半分不舍,恨不得立马给他送回去。
她正指挥着,府门处的管事却疾步进来,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姐……门外……门外……”
苏妙仪蹙眉,以为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小侯爷寻了什么新由头硬闯,不耐道:“不是说了,谁来了也不见,尤其是侯府的人!更是不能开门,他自己等累了自然会回去的。”
“不、不是小侯爷……”管事急得额头冒汗,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是、是提督太监沈御沈公公……轿辇已经到门口了!”
沈御?
这个名字一下子扰乱了苏妙仪的思绪,让她猛地怔在原地。
他怎么来了?
府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忙碌的下人都僵住了动作,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比方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谁不知道,自家小姐前几日为了拒婚,口不择言地嚷嚷过“宁愿嫁给太监也不嫁小侯爷”。
这……这京城权势滔天、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真就上门了?!
在无数道掺杂着恐惧、探究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步入庭院。
来人并未穿着显眼的宫监官服,只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气质清冷,与人们想象中尖酸阴鸷的太监形象大相径庭。
若非他面白无须,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哪家的清贵公子。
沈御的目光平淡地扫过院内堆积的聘礼和惊惶的下人,最后落在苏妙仪身上。
苏妙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前世零碎的记忆瞬间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和沈御见面的时候,她那时假扮小太监和侯爷私会,结果被沈御在宫墙下抓包。她吓得魂飞魄散,万般乞求才换得沈御网开一面。以及后来几次,沈御都默不作声、甚至略带纵容的悄然掩护。
可是他们之间,也就仅止于此。苏妙仪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退婚后沈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诧异和紧张,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沈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沈御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薄唇微启,声音平缓无波,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闻苏小姐,”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宁愿嫁给太监也不嫁给侯爷。”
沈御此话一出,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过珠帘,碰撞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苏妙仪指尖微微一颤,面上却强自镇定。
沈御像是看透了她的强装镇定,勾起嘴角,语气却依旧平淡地说道:“咱家特地来问一句,苏小姐此言,可是当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