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触目所及皆是刺目的红。
锦瑟猛地睁开眼，龙凤喜烛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满室映得如同白昼。大红的帐幔，大红的锦被，绣着并蒂莲的枕套，还有身上这件绣工繁复的大红嫁衣。
空气中弥漫着合卺酒的醇香和一种令人作腻的甜香。
是梦么？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死在那个阴冷潮湿的破屋里，子嗣被害，祖母惨死，自己呕心沥血助他登上王位，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和满心疮痍。
临死前，她用尽最后力气，咬破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写下血咒：“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沈锦瑟以血肉灵魂起誓，若能重来，定要李昭、定要安阳侯府血债血偿，永堕阿鼻地狱！”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恨意。
“瑟儿…”身旁传来一声低沉而温柔的呼唤。
锦瑟浑身一僵，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她缓缓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朗温润的面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是她前世痴恋多年、最终却将她推入深渊的夫君——安阳侯世子，李昭。
此刻的他，尚未被后来的权势与野心完全侵蚀，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少年郎的清朗，望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足以溺毙任何怀春少女。
可锦瑟只觉得彻骨的寒。
就是这双眼睛，前世看着她唯一的孩儿高烧不退却故意拖延请医，最终夭折时，只有冷漠；就是这双手，接过她沈家万贯家财铺就的青云路，却在她祖母跪求侯府救她时，命人将老人乱棍打出，吐血而亡；就是这张嘴，饮下她奉上的合卺酒，却最终赐下那杯穿肠毒药。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要窒息。
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她几近崩溃的神经。
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永熙二十三年，十月十八，她与李昭的洞房花烛夜！
苍天有眼！竟真的听到了她临死前那不甘的血誓！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后，是迅速压下的冰冷理智。既然回来了，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那些负了她的、害了她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昭见她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很快被更浓的温柔覆盖。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瑟儿可是紧张了？莫怕，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妻，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锦瑟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挥开这只虚伪的手。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
此刻翻脸，痛快一时，却后患无穷。她刚刚嫁入侯府，根基未稳，嫁妆庞大却尚未完全掌控，身边除了几个陪嫁心腹，无人可用。而安阳侯府即便再没落，盘根错节，也不是她现在能硬碰硬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复仇，需要的是耐心和算计，而非一时意气。
锦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恨意与杀机，再抬眼时，脸上已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带着新嫁娘的羞涩与无措，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细若蚊呐：“世子…妾身…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巧妙地将那瞬间的僵硬解释为少女的羞怯。
李昭果然被取悦，低笑一声，收回手，拿起桌上的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了，往后岁月，携手与共。”
携手与共？前世她就是信了这鬼话，才落得那般下场！
锦瑟心中冷笑，面上却含羞带怯地接过酒杯。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恶心。
手臂交缠，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甜腻，正如他这人一般。
放下酒杯，李昭的眼神渐渐染上深意，目光落在她嫁衣繁复的领口，意图明显。他倾身过来，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夜已深，夫人，我们安歇吧。”
锦瑟的心脏猛地一跳。
来了！
前世便是如此，她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从此身心皆系于这个薄情郎身上，万劫不复。
这一世，绝不可能！
就在李昭的手即将探向她衣襟的刹那，锦瑟忽然轻轻“唔”了一声，秀眉微蹙，抬手抚上额角，身子微微晃了晃。
“怎么了？”李昭动作一顿。
“世子…”锦瑟声音虚弱，带着几分楚楚可怜，“许是日间劳累，又饮了酒，妾身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
说着，她身子一软，便要向一旁倒去。
李昭下意识地扶住她，触手只觉得她肌肤微凉，再看她脸色，在烛光下确实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水光盈盈，更添几分娇弱之态。
美人柔弱，总能轻易激起男子的怜惜。
李昭虽有些扫兴，但想到她背后代表的巨额嫁妆和皇商沈家的势力，不得不按捺住急切，温声道：“可是累着了？那我扶你歇息。”
锦瑟靠在他怀中，感受着这虚假的温暖，内心一片冰冷。她微微摇头，气若游丝：“不敢劳烦世子，妾身歇歇便好…只是，怕是扫了世子的兴…”语气里满是歉疚。
“无妨，来日方长。”李昭表现得极为体贴，扶着她到铺着大红喜被的床边坐下，“你且好好休息。”
锦瑟倚在床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桌上那对燃着的龙凤喜烛，以及角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助情甜香。
就是这些东西，让她前世意乱情迷，懵懂交心。
她暗暗吸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荷包，指尖微动，从里面捻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藏于指缝。这是她出嫁前，祖母担忧侯府深院复杂，暗中塞给她的防身之物，据说是由西域奇花炼制，能让人陷入昏睡，无知无觉。
前世她觉得此物阴损，从未想过使用，一直藏在贴身之处，直到死都未曾动用。没想到，今生竟在第一晚便派上了用场。
“世子，”她柔声唤道，待李昭看来，她眼中满是柔情与愧疚，“今日是我们大喜之日，妾身却这般不争气…不若世子再饮一杯，算是妾身赔罪可好？”
说着，她勉力起身，执起酒壶，又斟了浅浅一杯酒。转身递向李昭的瞬间，藏于指缝的粉末已悄无声息地落入酒液中，遇酒即融，无色无味。
李昭不疑有他，只觉得新婚妻子娇弱可人又体贴心意，接过酒杯，笑着仰头一饮而尽：“夫人心意，为夫领了。”
酒液入喉，他放下酒杯，正欲再说什么，忽觉一阵极强的困意毫无预兆地袭来，头脑昏沉，眼皮重若千斤。
“奇怪…怎地如此困倦…”他晃了晃头，试图保持清醒，却终究抵不过药力，身子一软，向后倒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呼吸均匀，竟是瞬间沉沉睡去。
锦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柔弱羞涩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她静静地看着床上昏睡的李昭，烛光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就是这个人，榨干了她最后一滴利用价值，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她弃如敝履。
恨意如同毒蛇，再次啃噬着她的心。但她没有动作，只是死死地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更深地嵌入掌心，刺痛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熄灭了那催情的甜香。又拿起剪刀，走到床边。
犹豫片刻，她眼神一厉，抓起李昭的手，用剪刀尖在其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滴落在元帕那洁白的绢缎上，宛如雪地红梅，刺目而妖娆。
完成这一切，她像是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迅速甩开他的手。
然后，她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和衣躺下。
红烛燃了整整一夜，流下的烛泪如同血泪凝结。
锦瑟睁着眼，毫无睡意。前世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孩儿夭折时冰冷的身体，祖母惨死时不甘的双眼，自己饮下毒酒时穿肠肚烂的剧痛…每一幕都刻骨铭心，将她最后一丝柔软彻底碾碎。
这一夜，她的心在恨意的熔炉中反复煅烧，最终冷却成坚不可摧的寒铁。
窗外，更漏声一声声传来，预示着黎明将至，也预示着一场全新的、充满腥风血雨的人生，即将拉开序幕。
她，沈锦瑟，自地狱归来，只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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