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透过窗棂上的大红喜字，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锦瑟几乎一夜未眠，但眼底却毫无困倦，只有一片冰封的锐利。听到外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丫鬟低语，她知道，时候到了。
她迅速起身，将软榻恢复原状，自己则坐回床边，目光落在仍在昏睡的李昭身上。药效极好，他睡得极沉，对外界一无所知。
锦瑟眸光微闪，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羞怯：“世子？世子？天亮了，该起了…”
李昭眉头紧蹙，艰难地从深沉的睡梦中挣扎醒来。头脑依旧昏沉胀痛，他按着太阳穴，一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转头看到坐在床边、衣着整齐、面带忧色的锦瑟，昨夜记忆才逐渐回笼。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昨夜竟不知为何如此困倦…”他试图回忆起更多细节，却只记得饮下那杯赔罪酒后便失去了意识。
锦瑟适时地低下头，脸颊绯红，声如细丝：“世子昨日…定是太过劳累…”语气羞涩，暗示意味十足。
李昭一怔，看向床上那抹刺目的落红，再结合锦瑟此刻的情态，自然理解为昨夜自己虽困倦至极，但仍完成了洞房。心中那点疑虑瞬间消散，转而升起一股属于男子的自得。看来自己即便那般困顿，也未在新婚妻子面前失仪。
他心情稍霁，伸手想去拉锦瑟的手：“委屈夫人了，昨夜为夫…”
锦瑟却像是受惊般，猛地缩回手，站起身背对着他，肩头微微耸动，声音带着哽咽：“世子快些起身吧，还需去向父亲母亲敬茶呢…”
她这般反应，落在李昭眼中，更是新妇娇羞无措的印证。他低笑一声，不再追问，心情颇好地起身唤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丫鬟们鱼贯而入。领头的是锦瑟的陪嫁大丫鬟，名唤云苓，性子沉稳，心思细腻。另一个名唤白芷，活泼伶俐。两人见到锦瑟，眼神交换间俱是担忧与询问。
锦瑟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示意无事。两个丫鬟这才稍稍安心，低眉顺眼地上前伺候。
李昭那边则由他的贴身大丫鬟含翠伺候洗漱。含翠容貌俏丽，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伺候李昭时更是眼角眉梢都带着情意，看向锦瑟的目光则带着隐晦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锦瑟心中冷笑，这含翠前世便是李昭最早的通房丫头之一，仗着有几分姿色和李昭的些许宠爱，没少给她使绊子。如今看来，这心思倒是早早便有了。
她只作不见，由着云苓、白芷为她重新梳妆。褪下繁重的嫁衣，换上一身正红色绣百蝶穿花图案的杭绸褙子，下系同色马面裙，头发绾成端庄的牡丹髻，戴上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华丽贵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新嫁娘的身份和皇商之女的底蕴。
李昭整理好衣冠，转头看到盛装后的锦瑟，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惊艳。
沈锦瑟的容貌本就是极盛的，明眸皓齿，肤光胜雪，只是前世沉浸于情爱之中，眉宇间总带着一股天真柔顺，失了几分颜色。而今，那天真被冰冷的恨意取代，沉淀在眼底深处，反而为她绝丽的容颜添上了一抹难以捉摸的冷艳和疏离，动人心魄。
李昭走上前，再次试图去握她的手，语气温和：“夫人今日甚美。”
锦瑟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微微屈膝，避开他的触碰，语气恭顺却疏离：“世子谬赞，时辰不早，莫让父亲母亲久等。”
李昭手中落空，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般恭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让他触碰不到真实。心底那丝怪异感又升了起来，但很快被他压下。只当她是新婚害羞，加之侯府规矩森严，故而拘谨。
“也好，走吧。”他率先转身出门。
锦瑟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垂下的眼眸里寒光凛冽。扮演一个恭顺羞涩的新妇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前世她便是这般做了数年，早已刻入骨髓。只是如今，每一个谦卑的姿态，每一个温顺的眼神，都带着砒霜般的剧毒，只为日后将他们彻底埋葬。
安阳侯府虽已没落，但爵位仍在，府邸规制颇大，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依稀可见昔日辉煌，只是细看之下，廊柱漆色略显斑驳，园中花草虽繁盛却缺乏精心打理，透出一股欲盖弥彰的衰败之气。
一路行来，遇到的仆役虽衣着统一，但神色间缺乏世家大族仆役该有的沉稳气度，偶尔瞥向锦瑟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打量，甚至有些许对财富的贪婪。
锦瑟心中冷笑更甚，这就是她前世耗尽心血、填进无数银钱也要维持的体面。
到了正院荣禧堂，丫鬟打起帘子，一股混合着檀香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内正中的紫檀木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穿赭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锦缎褙子的老妇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深绿色的翡翠头面，面容严肃，眼角下垂，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显得极为刻板严厉。这便是安阳侯夫人，李昭的母亲，王氏。
下手边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容与李昭有几分相似，但神色萎靡，眼袋浮肿，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正是安阳侯李敬。他只抬眼皮瞥了锦瑟一眼，便不再感兴趣，自顾自地端着茶盏出神。
王氏身边还站着一位穿着水粉色绣缠枝莲襦裙的年轻女子，容貌娇俏，柳眉杏眼，正亲昵地替王氏捏着肩膀，见李昭进来，立刻投去含情脉脉的一瞥。正是李昭的表妹，柳依依。前世便是她，最早成为李昭的妾室，表面与她姐妹相称，背后却屡屡下绊，她的孩儿夭折，与此女脱不了干系！
锦瑟袖中的手再次攥紧，面上却依旧低眉顺眼。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请父亲、母亲用茶。”
李昭与锦瑟一同跪下，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高举过头顶。
安阳侯李敬敷衍地“嗯”了一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便放下，从身后小厮手中拿过一个红包放在茶盘上，算是过了场。
王氏却没有立刻接茶，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钩子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跪在眼前的锦瑟，从她头上的赤金红宝石头面，到身上价值不菲的杭绸衣裳，再到那纤细手指上戴的翡翠戒指，目光中的审视和估量毫不掩饰。
堂内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锦瑟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婆婆要给新媳妇下马威了。她依旧稳稳地举着茶盏，姿态恭顺，毫无焦躁不安之态。
柳依依捏肩的动作慢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浅笑。
李昭微微蹙眉，出声提醒：“母亲？”
王氏这才像是刚回过神般，慢悠悠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茶，而是用长长的指甲套轻轻敲了敲茶盏边缘，声音冷淡：“这茶，是今年新进的雨前龙井吧？侯爷近日身子不适，大夫说了，需得饮用陈年的普洱温养才好。新媳妇刚进门，不知府中规矩喜好也是常情，只是往后需得多用些心，伺候夫君、孝敬公婆，不是单靠嘴皮子说说就成的。”
这话可谓极其刁难。新妇敬茶是仪式，用的皆是早已备好的特定茶盏茶叶，岂容随意更换？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李昭脸色微变，正要开口。
锦瑟却抢先一步，声音依旧温顺柔和，却不卑不亢：“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媳考虑不周。只是儿媳听闻，父亲虽需温养，但春日里肝火易旺，陈年普洱虽性温，却略嫌燥热，反不如这雨前龙井，性味甘凉，更能平和养气。且这敬茶之礼，寓意尊长福泽绵长，如春茶般生机盎然，亦是儿媳一点小小祝愿。若父亲不喜，明日儿媳便亲自为您烹制适宜的普洱。”
她语速平稳，态度恭谨，既点明了敬茶的礼仪特殊性，又表明了自己并非不懂伺候，而是更有考量，最后还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滴水不漏。
王氏被这番话噎了一下，没想到这商贾之女竟如此伶牙俐齿，且还懂得医理养生？她盯着锦瑟，目光更沉，半晌，才冷哼一声，终是接过了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放回茶盘，同样扔下一个红包。
“起来吧。”语气不咸不淡。
“谢母亲。”锦瑟从容叩首，方才在李昭的虚扶下站起身，垂首立到一旁，姿态无可挑剔。
柳依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李昭则松了口气，看向锦瑟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娶回来的，或许并不只是一个徒有美貌和财富的商女。
敬茶风波暂歇，王氏却又开了口，语气依旧冷淡：“既入了我安阳侯府的门，便要守侯府的规矩。往日在家中的那些散漫习性，都需收起来。晨昏定省，伺候舅姑，管理内务，皆是本分。你虽是商贾出身，但既嫁入侯府，便需谨记身份，莫要将那铜臭之气带入府中，辱没了门风。”
字字句句，皆在贬低她的出身。
锦瑟心中戾气翻涌，面上却愈发温顺：“儿媳谨遵母亲教诲，定当恪守家规，用心学习，不敢有违。”
王氏见她如此顺从，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更是不悦，却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只挥挥手：“罢了，我也乏了，昭儿，带你媳妇去认认亲吧。”
接下来，便是认亲环节。族中几位叔伯婶娘，皆是远支，大多靠着侯府接济过活，对锦瑟这位新嫁娘的态度倒是热情，只是那热情背后，多少带着对财神爷的巴结，言语间不乏打听沈家生意、询问嫁妆几何的试探。
锦瑟皆以得体的微笑和含糊的言辞应对过去，既不冷落谁，也不承诺什么，让人抓不住错处，也探不到底细。
李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位新婚妻子，看似温顺柔和，实则身上仿佛罩着一层迷雾，待人接物分寸把握得极好，竟比他这自幼在侯府长大的人还要周全几分，心底那丝怪异感愈发明显。
好不容易熬过所有流程，退出荣禧堂。
走在回廊下，李昭试图再次去牵锦瑟的手，语气放缓：“母亲她…性子严苛了些，言语若有不当之处，夫人多担待。”
锦瑟再次不着痕迹地避开，微微颔首：“母亲教诲，是为儿媳好，世子言重了。”
李昭看着她疏离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夫人似乎…颇为怕我？”从昨夜到今日，她始终在躲避他的触碰。
锦瑟脚步微顿，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轻而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世子龙章凤姿，身份尊贵，妾身…妾身只是自知出身微寒，能嫁与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唯恐言行有失，惹世子与母亲厌弃，故而…不敢放肆。”
她将一切归结为身份差异带来的自卑与惶恐，合情合理。
李昭闻言，心中那点疑虑彻底消散，转而升起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感。原来如此！商贾之女，骤然踏入高门，心生畏惧，倒也正常。日后好生调教驯养便是了。
他于是笑了笑，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容：“夫人不必妄自菲薄，既已嫁我，便是侯府世子妃，安心便是。”
“谢世子体恤。”锦瑟屈膝，掩下眼底冰冷的嘲讽。
回到他们所居的“锦兰苑”，李昭便有事先行离去。
屏退左右，只留云苓、白芷在房中。
云苓立刻上前，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小姐，昨夜…”她虽见元帕已落红，但仍担忧不已。
“我无事。”锦瑟淡淡道，眼神冰冷，“昨夜世子饮多了酒，很快便睡下了。”
两个丫鬟都是心腹，瞬间明白了什么，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心疼：“小姐受委屈了…”
“委屈？”锦瑟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木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才只是开始。云苓，白芷，你们记住，从今日起，这侯府便是我们的战场。你们需替我仔细看着，听着，这院里院外，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需报与我知。”
“是！小姐！”两个丫鬟神色一凛，郑重应下。
“尤其是世子身边那个含翠，还有表小姐柳依依，盯紧她们。”锦瑟吩咐道，眼中寒光一闪。
前世种种，她绝不会忘！那些欠了她的，她将一一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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