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深秋的夜,裹挟着赤壁江湿冷的水汽,沉沉压在金茂大厦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室内却暖如盛夏,水晶吊灯将“瀚海秋拍庆功宴”的金字招牌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气泡、雪茄的醇厚以及名贵香水精心调和出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间,是成功者松弛而自得的低语。
萧阅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香槟杯壁。杯中的金色液体微微晃动,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一套剪裁极佳的深灰色手工西装妥帖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腕间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低调地折射着碎光。他是今晚当之无愧的主角之一——就在几小时前,他掌眼的几件重器拍出了令人咋舌的天价,奠定了他在国内顶尖古董圈无可动摇的地位。
“萧老师,恭喜恭喜!您这眼力,真是绝了!”一个腆着肚子的富商端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堆满热切的笑,“下一季拍卖,我那件元青花人物罐,还得请您……”
萧阅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疏离又得体:“王总客气了,到时再看。”目光却越过眼前人,穿过觥筹交错的光影,精准地捕捉到宴会厅另一侧角落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的妻子,楼晚晚。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Dior新款抹胸晚礼服,像一朵肆意燃烧的罂粟。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慵懒地披散在光裸的肩头,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此刻,她正半倚在露台边缘繁复雕花的罗马柱上,整个身子几乎要嵌进旁边一个年轻男人的怀里。那男人穿着服务生的白衬衫黑马甲,却掩不住一身刻意锻炼出的肌肉线条,头发挑染了几缕金色,侧脸线条带着刻意为之的英俊,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和谄媚。
楼晚晚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正亲昵地在那年轻男人的胸口画着圈,红唇凑近男人的耳廓,呵气如兰,说着什么。随即,一阵压抑不住、带着浓烈醉意和刻薄嘲讽的笑声,清晰地穿透了并不遥远的距离,如同淬毒的冰针,直直刺入萧阅的耳膜。
“……噗!你说萧阅?”她咯咯笑着,声音不大,却因那份毫不掩饰的恶意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他啊,外人看着是人模狗样,人人捧着求着的大鉴定师,风光吧?”她顿了顿,啜饮一口香槟,舌尖舔过红唇,眼神轻蔑地扫过宴会厅中心那个孤高的身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其实啊……他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你懂不懂?不行!根本不行!”
年轻男人配合地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眼神却闪烁着暧昧的光,故意压低声音:“真的假的?楼小姐,您这么美……”
“哼,”楼晚晚嗤笑一声,身体又往男人怀里贴紧了几分,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怨毒,“嫁给他?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整天就知道对着那些破坛子烂罐子、发霉的字画儿出神!那些玩意儿才是他老婆!我呢?就是个摆设!”她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液体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下,浸入火红的衣料,“我这大好青春,总不能真给他耗死吧?还不兴我自己……找点乐子解解闷儿?你说是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阅的耳膜上,然后顺着神经一路灼烧下去,直抵心脏深处。那些刻意压低却无比清晰的污言秽语,在喧嚣的宴会厅背景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反复锤击着他最后的尊严。
“守活寡……”
“不行……”
“破坛子烂罐子……”
“摆设……”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周遭所有的声音——祝贺声、谈笑声、悠扬的小提琴声——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楼晚晚那带着醉意的、尖锐刻薄的讥笑,在他空旷的颅腔内疯狂回荡、碰撞。
“噗通!噗通!噗通!”
心脏骤然失控,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然后疯狂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璀璨的水晶灯光晕开成一片模糊刺眼的光斑,楼晚晚那张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在光斑中一张一合,扭曲变形,如同噬人的深渊。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昂贵衬衫的背脊。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那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渗入肌肤,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把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耻辱和愤怒之火。
原来如此。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萧阅,不过是个徒有其表、连最基本男人尊严都丧失了的可怜虫!是他妻子口中用来博取野男人同情的笑柄!是他倾心付出、百般忍让的婚姻里,那个被肆意践踏、毫无价值的废物!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抬手,死死揪住胸前心脏位置的衣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想将那颗正在疯狂痉挛、濒临碎裂的心脏挖出来。香槟杯脱手坠落,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金黄色的酒液迅速洇开一片污迹。
周围似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投来或惊讶或关切的目光。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漆黑彻底吞噬。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楼晚晚终于转过头,那张艳丽却刻薄的脸对着他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般的讥诮弧度。
黑暗,冰冷而粘稠,包裹着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淤泥里,艰难地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
首先感知到的,是热。
一种粘腻的、带着尘土和汗酸味的闷热,紧紧包裹着身体,与记忆里宴会厅恒温空调下的冰冷舒适截然不同。
接着,是声音。
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嚣,没有悠扬虚伪的音乐,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单调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撕扯着耳膜。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八十年代特有的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响声,以及某个大嗓门妇女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萧阅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
低矮、泛黄的屋顶,糊着一层旧报纸,边缘已经卷曲发黑,露出底下斑驳的石灰层。一根裸露的、缠着杂乱胶带的电线从屋顶中央垂下来,吊着一个蒙满灰尘、光秃秃的灯泡。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混合着廉价肥皂和隔夜饭菜的隐约气息。
这不是他位于滨江顶级大平层的卧室。
心脏猛地一缩,残留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猛地侧过头。
视线所及,是一张老旧得掉漆的木桌。桌面上坑坑洼洼,放着一个多处磕碰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劳动模范”字样。缸子旁边,是一本翻得卷边的旧挂历,鲜艳的红色数字清晰地显示着——1988年7月。
1988年……7月?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动作却牵动了身下硬邦邦的床铺,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他低头,看到的是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蓝布补丁的粗布床单,盖在身上的薄被同样陈旧,散发着一股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却也掩不住布料本身的粗糙。
这……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璀璨的宴会厅,楼晚晚恶毒的嘴脸,心脏炸裂般的剧痛,无边的黑暗……然后,就是眼前这个陌生又透着诡异熟悉感的、破败的房间。
他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双脚虚浮无力,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踉跄着走到那张破旧的木桌前,目光死死钉在那本挂历上。
1988年7月20日。
一个被他刻意埋葬在记忆深处、却永远无法真正忘记的日子——爷爷去世刚满一个月,楼家派人来接他去“认亲”、商议履行婚约的日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猛地转身,视线在狭小的房间里急切地搜寻。
墙角放着一个同样破旧、刷着暗红色漆的木箱。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
萧阅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年的樟脑味混杂着旧书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粗暴地拨开上面几件叠得整齐却同样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手指急切地往下探,直到触碰到箱底一个略硬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方形物件。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属于纸张的独特触感,带着岁月的凉意。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上系着的细绳,一层层剥开。
一张纸。
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薄而脆的纸。
纸页顶端,是竖排的、用毛笔小楷工整书写的三个字——“婚约书”。
下面,是熟悉的、有着爷爷和楼家老太爷的签名和鲜红指印。
【今有萧氏孙男萧阅(庚戌年七月初七生),与楼氏孙女楼晚晚(庚戌年腊月廿二生),经双方家长议定,结秦晋之好……】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如同命运冰冷的宣判。
“嗡——!”
萧阅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属于前世的记忆狂潮彻底淹没。
楼晚晚那张在宴会厅里扭曲的、带着刻薄讥笑的脸!
那句如同淬毒匕首般刺穿他心脏的“不行!”“守活寡!”
那铺天盖地、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巨大羞辱!
还有心脏碎裂般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
前尘往事,带着血腥和冰冷的铁锈味,如狂潮般汹涌而至,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将灵魂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那不是梦!那切肤的痛,那焚心的耻,真实得如同昨日!
他重生了吗?
回到了二十年前?
回到了这张决定了他前世屈辱命运的婚书刚刚被翻出来的起点?
指尖死死捏着那张脆弱泛黄的婚约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薄脆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纸张边缘的毛刺扎进指腹,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远远不及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耻辱与愤怒的万分之一。
窗外,八十年代盛夏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单调而执着地冲击着耳膜,仿佛在嘲笑他轮回的荒诞命运。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窒息感。
萧阅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里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冰冷的、淬了火的决绝。
楼晚晚……
那张婚约书……
还有……那个冷肃如冰、高高在上的男人——楼时。
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过往一切怯懦的狠劲,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所有的迟疑和恐惧。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着这间破败的屋子,对着窗外喧嚣的1988年盛夏,也对着自己刚刚从地狱归来的灵魂,无声地宣告:
“这一次……”
“婚约,我自己选。”
“命,我自己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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