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将1988年盛夏的午后炙烤得更加粘稠。
萧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衬衫和打了补丁的蓝布裤子,坐在一辆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的男人是楼家派来的司机老张,沉默寡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蹬车的动作沉稳有力。
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萧阅瘦削的脊背上,扬起一阵阵呛人的黄尘。路两边的景象飞速倒退:低矮斑驳的砖瓦房,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随风招展;几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驶向“城里”方向的自行车和车上那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少年。
萧阅微垂着眼睑,仿佛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异常平稳的节奏跳动着,冷静得近乎冷酷。裤袋里,那张薄脆泛黄的婚约书,像一块烙铁,隔着粗糙的布料,烫着他的指尖。前世踏入那座象征命运转折点的楼家大宅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惶恐、卑微、以及对未知未来的茫然无措,早已被二十年后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和背叛燃成的冰冷灰烬所取代。
这一次,他不是去认命,而是去宣战。
自行车拐进一条宽阔了许多、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两旁的建筑明显气派起来。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朱漆斑驳却依旧透着威严的大门前停下。门楣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楼宅。门旁蹲着两只历经风霜的石狮子,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曾经的煊赫。
老张停好车,对萧阅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到了,萧同志,跟我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一股与门外燥热截然不同的、混合着老木头、旧书卷和淡淡熏香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天井,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苔。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间高敞的堂屋,雕花的隔扇门敞开着,隐隐传来人声。
萧阅跟在老张身后,步履平稳地踏上冰凉的青石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堂屋里的陈设也一点点清晰映入眼帘。
红木雕花的太师椅,墙上挂着褪了色的山水古画,墙角摆着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厚重的紫檀木茶几上,一套白底蓝花的细瓷茶具正氤氲着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旧式家族的庄重与压抑。
堂屋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深灰色绸缎对襟褂子的老人。他面容清癯,眼神看似浑浊,深处却沉淀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精明和威严。正是楼家的定海神针,楼老太爷。
老太爷左手边下首,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男人穿着熨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是楼晚晚的父亲楼正宏。他眉头微蹙,看向萧阅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疏离。
旁边的女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旗袍,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在萧阅那身寒酸的旧衣服上飞快地扫过,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她是楼晚晚的母亲王美玲。
而在楼老太爷右手边下首,紧挨着太师椅扶手的位置,坐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件当下最时髦的、领口镶着蕾丝的粉色连衣裙,精心烫卷的头发上别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卡。皮肤白皙,眉眼精致,此刻正微微垂着头,脸颊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双手有些局促地绞着膝上铺着的白色蕾丝手帕,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正是十八岁的楼晚晚。
看到萧阅进来,楼老太爷脸上堆起慈祥的笑容,微微颔首:“是萧家小子来了?好,好,快坐。”他指了指靠近门边的一张空着的红木椅子。
楼正宏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王美玲则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眼皮都没抬。
楼晚晚飞快地抬起眼帘,瞥了萧阅一眼,目光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带着一丝少女式的轻慢和优越感。
这一切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如同慢镜头般清晰地落在萧阅的眼中。
前世,他满心忐忑,被这家族的富贵气势和楼晚晚那娇羞的模样所震慑,只感到自惭形秽,哪里敢细看?如今再看,只觉得无比讽刺。那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蔑,与她二十年后搂着牛郎污蔑自己“不行”时的恶毒,何其相似!都是浸在骨子里的凉薄。
“萧阅见过老太爷,楼伯伯,楼伯母。”
萧阅依言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没有丝毫前世的畏缩。
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让一直没正眼看他的王美玲都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楼正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楼老太爷似乎对萧阅这份沉稳颇为满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一晃眼,小阅都长这么大了,有你爷爷当年的几分风骨了。你爷爷走的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很难过啊。”他唏嘘了几句,话题便自然地转到了正题上。
“今天请你过来呢,”老太爷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为了你爷爷和我当年定下的那份约定。晚晚这孩子,也到了年纪了。”他目光转向楼晚晚,带着长辈的慈爱。
楼晚晚的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捏着手帕的手指微微收紧,一副羞怯不已的样子。
“这婚约呢,是咱们老一辈的情分,也是缘分。”楼老太爷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萧阅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施恩般的意味,“我们楼家,是讲信用的。今天,就把这事儿定下来吧。”他朝旁边侍立的一个中年保姆使了个眼色。
保姆会意,转身从身后一张条案上的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张与萧阅裤袋里一模一样的婚约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萧阅和楼老太爷之间的紫檀木茶几上。
泛黄的纸张,静静地躺在光滑深沉的木面上,像一个等待开启的命运魔盒。
“小阅啊,”楼老太爷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量,“你看看,这就是当年的婚书。按这上面写的,你和晚晚……”他含笑的目光扫过羞答答的楼晚晚,又落回萧阅身上,等着他像前世一样,感激涕零地点头应承,完成这场看似施恩、实则早已标好价码的交易。
楼晚晚也终于抬起头,水盈盈的眼睛看向萧阅,带着一丝少女的期待和笃定。在她看来,这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能攀上楼家这门亲,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他怎么可能拒绝?楼正宏和王美玲也看过来,眼神里是理所当然的施舍和掌控。
整个堂屋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萧阅身上,等待着他卑微的、感恩戴德的顺从。
萧阅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那张婚约书上。
他沉默着,没有像前世那样迫不及待地点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或惶恐。
在楼老太爷略显疑惑的目光和楼晚晚渐渐变得有些不安的注视下,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却异常稳定。
他拿起了那张薄脆的婚约书。
这个动作让楼老太爷微微一怔。
楼正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王美玲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楼晚晚绞着手帕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萧阅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双手捏着那张纸,微微侧身,让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清晰地照亮纸上的每一个蝇头小楷。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眼神锐利如刀,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条款。
【今有萧氏孙男萧阅(庚戌年七月初七生),与楼氏孙女楼晚晚(庚戌年腊月廿二生),经双方家长议定,结秦晋之好……】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沿着墨迹的走向轻轻描摹,仿佛在确认着每一个比划的真伪。一遍看完,他没有放下,而是又从头开始,再看第二遍。
堂屋里落针可闻,只有他指尖摩挲纸张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楼老太爷脸上的慈祥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审视。
楼正宏的不耐几乎要溢于言表,手指在膝盖上烦躁地敲击着。
王美玲的嘴角彻底拉了下来,眼神冰冷。
楼晚晚则彻底懵了,她预想中的感激涕零和羞涩答应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穷小子令人费解的沉默和专注。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识字?
第三遍……第四遍……
时间在沉默的研读中被无限拉长,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楼晚晚的娇羞早已被不安和一丝被忽视的羞恼取代。
楼正宏几次想开口呵斥,都被楼老太爷一个眼神制止了。
终于,在萧阅第五遍研读完毕,指尖停留在落款处那两个鲜红的指印上时,他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婚书时的专注锐利,而是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的视线,像探针一样,缓缓地扫过堂屋里的每一个人。
掠过楼老太爷探究而隐含不悦的脸。
掠过楼正宏压抑着怒火的阴沉目光。
掠过王美玲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冰冷。
最后,定格在楼晚晚那张写满了困惑、不安、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的、精心修饰过的脸上。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萧阅的唇角倏然浮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绝不是欣喜或感激,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嘲弄和解脱。
紧接着,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楼晚晚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质问的前一秒——
萧阅拿着婚书的那只手,食指微微抬起,越过了茶几,越过了楼老太爷,越过了楼正宏和王美玲,甚至越过了正对着他、一脸愕然的楼晚晚……
那只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稳稳地指向了堂屋最深处、靠近内室门口、光线最为幽暗的那个角落!
那里,靠墙放着一张不起眼的红木圈椅。
一个男人端坐其上。
他穿着一身笔挺、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便装,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坐着,也透着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度。光线昏暗,看不清他具体面容,只能勾勒出一个冷硬如刀削斧劈般的侧脸轮廓。他似乎一直隐在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块磐石,几乎融入了背景,以至于之前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的存在感极低,却又极强。低到可以让人忽略,强到一旦被注意到,那种无形的、冰冷漠然的气场瞬间就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萧阅的手指,正笔直地指向他!
整个堂屋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楼老太爷脸上的皱纹瞬间凝固,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楼正宏敲击膝盖的手指猛地停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王美玲手中的茶杯盖“叮”一声脆响,失手掉落在杯沿上。
楼晚晚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脸上血色尽褪,娇羞和愠怒被巨大的惊骇和羞辱彻底取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顺着萧阅手指的方向看去,当看清那个角落阴影里的人时,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角落里,那个一直隐在暗处的男人,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指名而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阴影,骤然亮起,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堂屋中央、手指正指向自己的少年——萧阅。
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外。
萧阅迎上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指尖稳稳地悬停在空气中,仿佛指向的不是一个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人,而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响起,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漠然,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非要履约?”
他顿了顿,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行。”
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如同敲下定音之锤。
“那我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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