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城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铁锈的腥气。国营红星第二木材加工厂那巨大的、油漆剥落的厂牌，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更加破败颓唐。积水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汇成浑浊的小溪，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三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引擎发出粗鲁的咆哮，如同闯入羊群的恶狼，蛮横地撞开厂区那扇本就锈蚀不堪的铁门！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车门猛地推开，跳下七八个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红袖章、面色冷硬的男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秃顶泛着油光、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是市“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实权副主任，王金彪。
“动作快点！把库房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王金彪叉着腰，声音洪亮而蛮横，带着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得意。他手里捏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查封令，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死寂的厂区，最终死死钉在厂区深处那座如同巨兽匍匐的巨大库房上。
举报！而且是实名举报！举报人声称一个叫萧阅的投机分子，正在红星二厂库房非法倒卖国家明令保护的珍贵木材——琼海黄花梨！这可是战略资源！涉案金额巨大！人赃并获，就是大功一件！王金彪仿佛已经看到表彰和升迁在向他招手，脸上的横肉都兴奋地抖动起来。
几个手下如狼似虎地扑向库房大门。
铁链和那把被萧阅破坏后草草挂回去的破锁，在专业工具下如同纸糊般被轻易剪断。
“轰隆！”
沉重的库房铁门被两个壮汉猛地推开！积年的灰尘如同浓雾般从门内汹涌而出，呛得人连连咳嗽。
王金彪用手帕捂着口鼻，肥胖的身躯挤开手下，第一个冲了进去。几支强光手电筒的光柱迫不及待地刺入库房内部浓稠的黑暗，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射！
“萧阅！给老子滚出来！”王金彪的吼声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阵阵回音，“有人举报你倒卖国家战略资源琼海黄花梨！证据确凿！你跑不了……”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手电光柱下，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散发着神秘紫光的顶级木料。
只有……堆积如山的、真正的朽木烂板！
巨大的木料依旧杂乱地堆叠着，但覆盖其上的不再是神秘的尘埃，而是厚厚的、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味的白色霉斑！木料表面布满了虫蛀的孔洞，边缘腐烂发黑，不少已经扭曲变形，甚至断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霉烂和朽木的味道，与之前萧阅看到的景象天差地别！哪里有什么深紫带褐红？哪里有什么金星牛毛纹？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败！
“这…这不可能！”王金彪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得意的狞笑凝固成一种滑稽的错愕。他肥胖的身体猛地冲上前，不顾肮脏，用手套用力擦掉一根巨大木料表面的霉斑和污垢！
露出来的，是灰败、干枯、布满裂纹和虫眼的木头！质地疏松，毫无油性，甚至能轻易掰下一块朽木渣！
他又扑向另一堆，再擦！还是一样！朽木！全是朽木！
“怎么会这样？！”王金彪失声叫道，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带来的手下也面面相觑，手电光柱在满库房的朽木烂板上徒劳地扫来扫去，哪里还有半丝珍贵木材的影子？
“王…王主任！王主任！”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眼镜、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连滚爬带地冲进了库房，正是红星二厂的厂办科长□□。他脸色煞白，满头大汗，手里捏着一份文件。
“查…查清了！”□□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带着哭腔，他指着满库房的朽木，又把手里的文件拼命往王金彪眼前递，“是…是积压了几十年的废料！厂里早就批了报废处理的！有…有档案！有手续！您看！您看啊王主任！”
□□手里的文件，赫然是红星二厂盖着鲜红公章的《积压报废物资处理审批单》，日期落款正是几天前！上面清楚列明了库房编号和“朽木废料”的品名！而申请人一栏，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王金彪一把抢过文件，手电光下，白纸黑字红章，清清楚楚！他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肥胖的身体微微颤抖，捏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抬头，如同输红眼的赌徒，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库房里疯狂扫视，试图找出那个叫萧阅的身影！
库房深处，靠近一堆最高朽木垛的阴影里。
萧阅背靠着冰冷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朽木，身影几乎完全融入黑暗。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没有一丝弧度的唇线。
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拂过身旁一根巨大“朽木”的边缘。
那根木料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精心伪造的白色霉斑和污垢，混杂着真正的朽木碎屑，散发出浓烈的腐烂气息，足以骗过任何粗略的检查。但在他指尖拂过的、被刻意隐藏的底部截面处，透过伪装，指尖传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触感——坚硬、致密、冰凉，带着顶级硬木特有的沉甸甸的份量！那是伪装下的顶级海黄！是足以点燃整个计划的核心！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那份“及时”送来的报废单，自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用远超市场价的“废料处理费”买通了这位在厂里郁郁不得志、又急需钱给儿子治病的科长，再伪造霉斑朽木现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案之中。
然而，就在他指尖感受着伪装下那珍贵木料的冰凉触感时，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向上望去——
库房顶棚，是纵横交错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钢梁。
光线昏暗，蛛网密布。
在靠近库房大门上方、一根最粗壮的主梁阴影里。
一双沾满湿滑泥泞、鞋底纹路被泥浆糊满的制式军靴，正无声地悬垂在那里！
靴子的主人如同融入了钢铁的阴影，完全看不清身形。只有那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如同黑暗中的锚点，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强大而隐秘的存在！
萧阅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
楼时的人？
还是……别的？
“废物！一群废物！”王金彪恼羞成怒的咆哮在空旷的库房里炸响，打断了萧阅的思绪。他将那份报废单狠狠摔在地上，指着□□和满库房的朽木，气得浑身肥肉乱颤，“给我查！仔细查！我就不信……”
他的狠话还没放完，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而威严的汽车引擎声！不同于吉普车的粗鲁，这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紧接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面容严肃、气场强大的中年男人，在两名神情冷峻的随从陪同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库房。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狼藉的现场和脸色铁青的王金彪。
“王副主任，”中年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瞬间压下了王金彪的气焰，“市府刚接到红星厂报告，说你们办公室未经核实，就贸然查封正常处理的报废物资，干扰企业正常生产秩序？”他的目光落在王金彪脚下那份被踩脏的报废单上，又扫过满库房触目惊心的朽木，“这，就是你说的国家战略资源？”
王金彪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脸上的横肉疯狂抽搐，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眼前这位，是市府主管经济的副秘书长！他一个小小的投机办副主任，在对方眼里屁都不是！
“周…周秘书长！误会！天大的误会！”王金彪瞬间变脸，腰弯成了九十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我们工作失误！听信了不实举报！我们立刻撤！立刻撤！”
周秘书长冷哼一声，不再看面如土色的王金彪，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库房深处那片阴影，在萧阅藏身的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
“把你们的人带走！红星厂的事情，市里会调查清楚！”周秘书长一锤定音，语气不容置疑。
王金彪如蒙大赦，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逃离了这座让他们颜面扫地的“朽木”库房。
库房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粗喘，周秘书长带来的随从，以及阴影里沉默的萧阅。
周秘书长没有停留，仿佛只是来履行一项公务。他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库房。
巨大的铁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库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和死寂，只有浓烈的霉烂气息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萧阅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朽木”前。昏暗中，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顶棚那片阴影。
那根主梁上，空空如也。
那双沾满泥泞的军靴，连同它们的主人，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主梁下方地面上，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泥点，在尘埃中留下几不可辨的痕迹。
萧阅的指尖，还残留着伪装下海黄木料的冰凉触感，但胸腔里，却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填满。
“楼时…” 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寂的库房里消散。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的算计，有被庇护的震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依靠”的暖流，悄然冲破了心底那层坚冰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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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平息，道路扫清。
在楼时强大背景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威慑和庇护下，萧阅如同一尾潜入深海的巨鲸，开始了对红星二厂库房“废料”的鲸吞。
收购过程异常顺利。
急于甩掉包袱、换取现金周转的红星二厂领导层，在远超预期的“废料处理费”和某种来自上层的“关照”暗示下，几乎是以感恩戴德的速度，签署了所有文件。
□□作为经办人，更是跑前跑后，效率惊人。
运输环节则如同精密仪器的运转。
萧阅动用了楼时提供的一条极其隐秘的夜间运输渠道——几辆没有任何标识、覆盖着厚重帆布的军用卡车，在深沉的夜幕掩护下，如同幽灵般驶入厂区。训练有素的士兵（穿着便装，但行动间的纪律性暴露了身份）动作迅捷而沉默，将那些覆盖着厚厚伪装、散发着“恶臭”的木料，一块块装上卡车，再无声地消失在城市的脉络深处。
最终，这批被时代遗忘的宝藏，被安全运抵城郊一个由楼时提供、守备森严的废弃战备仓库。当厚重的库门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萧阅才终于亲手揭开了覆盖在木料上的伪装。
强光手电下，深紫带褐红的瑰丽光泽再次流淌！密布的金星在光线下璀璨生辉！行云流水的牛毛纹如同凝固的乐章！历经波折，这些顶级的琼海黄花梨巨料，终于彻底落入了他的掌控！
接下来的几个月，萧阅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而低调地运作着。
他利用前世积累的顶级人脉和对高端市场的精准把握，小心翼翼地、分批地将这批海黄老料，通过隐秘的渠道，输送给京、沪、港等地真正识货且有实力的顶级藏家和红木家具商。
每一次交易都如同地下接头，隐秘、高效、利润惊人。
资金如同滚雪球般疯狂涌入！
当最后一笔巨款汇入他那个以“阅古斋”名义开设的秘密账户时，萧阅独自坐在槐树胡同小院的灯下，翻看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存折。
户名：阅古斋（萧阅）。
余额：1,218,750.00。
一百二十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元整！
不仅完美覆盖了所有成本，还远超计划书中的预估！他不仅提前还清了楼时那两千元的“本金”和约定的“利息”，更积累了足以支撑他下一步野心的庞大资本！
“阅古斋”——这个在前世响彻古董界的名号，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于在1988年的秋天，汲取了足够的养分，破土而出，发出了第一声稚嫩却充满力量的啼鸣！
小院的灯光透过窗棂，将萧阅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不再单薄，而是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山岳般的沉稳和力量。他放下存折，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中跳动着的不再是孤注一掷的火焰，而是掌控棋局的冷静星芒。
商界新星，已然乘风而起。
而前方，是更加波澜壮阔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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