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帝都,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金黄的银杏叶,在灰蓝色的天空下盘旋。但位于琉璃厂东街的荣宝斋拍卖大厅内,却暖意融融,气氛炽热得如同盛夏。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财富与**的独特气息。
衣冠楚楚的买家们低声交谈,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手中的拍卖目录,或故作矜持地品着侍者奉上的香茗。
这里是1988年深秋最顶级的古董珍玩拍卖场,每一件拍品都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与惊人的财富密码。
萧阅坐在相对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料子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与几个月前楼家寿宴上那身寒酸中山装判若两人。
他微微低着头,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拍卖目录,眼神却精准地落在目录彩页中央——
一只釉色温润如象牙、胎体轻薄透光、器型规整饱满的定窑划花八棱大碗!
碗壁八面开光,内里以犀利流畅的刀工,划出缠枝莲花纹饰,线条灵动飘逸,疏密有致。积釉处泛着淡淡的“泪痕”,芒口镶着老银扣。
灯光下,整只碗散发着内敛而高贵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月光。
北宋定窑巅峰之作!存世稀罕!前世这件国之重器流落海外,成为某位藏家秘不示人的镇宅之宝!
“萧生,后生可畏啊。”一个带着浓重粤语腔调、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萧阅合上目录,抬眼。
一个穿着考究英伦格纹西装、梳着油亮背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他手里夹着一根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烟雾袅袅,镜片后的眼睛精光闪烁,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正是港城恒昌集团的董事长,陈世荣。一个在港岛和东南亚古董圈呼风唤雨、背景深厚的收藏大鳄。
陈世荣吐出一口浓郁的烟圈,目光落在萧阅合上的拍卖目录上,嘴角噙着一丝看似和善却暗藏锋芒的笑意:“短短数月,萧生就在京圈声名鹊起,大手笔不断,真是英雄出少年。”
萧阅面色平静,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语气淡然:“陈生过誉,混口饭吃而已。”
陈世荣呵呵一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落在萧阅脸上。
他身体微微前倾,雪茄的烟雾几乎要喷到萧阅面前,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明人不说暗话。萧生,今天目录上那件定窑划花八棱大碗……”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点了点目录封面,“我志在必得!还望萧生给个薄面,高抬贵手,割爱如何?”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不会让萧生白忙。恒昌在港岛和南洋的渠道,随时为萧生敞开。”
**裸的威逼利诱!以恒昌的财力和陈世荣的背景,他确实有资格说这话。他看准了萧阅根基尚浅,想用势力和利益迫其退让。
拍卖厅的灯光似乎暗了一瞬,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萧阅放下盖碗,瓷器与木托发出清脆的轻响。他微微侧过头,迎上陈世荣镜片后那志在必得的精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陈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雪茄的烟雾,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拍卖场上,各凭本事。”
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寸步不让的宣战!
陈世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镜片后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冰冷。他盯着萧阅看了足足三秒钟,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收紧,最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靠回了椅背,不再言语。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火药味。
拍卖师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拍卖正式开始。
一件件珍品轮番登场,竞价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但当那件定窑划花八棱大碗被两位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小心翼翼地捧上台时,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灯光聚焦在象牙白的釉面上,流淌着千年时光沉淀下的温润光华。
“北宋定窑白釉划花缠枝莲纹八棱大碗,起拍价,人民币八十万元!”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一百万!”陈世荣几乎在落槌的同时举牌,声音洪亮,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
“一百二十万!”萧阅紧随其后,声音平静无波。
“一百五十万!”陈世荣目光如刀,扫向萧阅。
“一百八十万。”萧阅举牌,眼神专注地盯着台上那件国之瑰宝,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价格如同脱缰野马,在两人近乎白热化的角逐中一路飙升!每一次举牌都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其他买家早已沦为看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新贵与老鳄的巅峰对决。
“两百八十万!”陈世荣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这个价格已经远超他心理预期。
萧阅面沉如水,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他深吸一口气,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再次举牌:“三百万。”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拍卖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少年清俊的年轻身影上!三百万!在1988年,这是一个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窒息的数字!
陈世荣的脸色彻底铁青!他猛地站起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了萧阅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挫败!他没有再举牌,而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萧阅!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猛地将手中的雪茄摁灭在昂贵的红木扶手上,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场,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三百万!第三次!成交!”拍卖师的槌音终于落下,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恭喜萧阅先生!”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复杂的目光。
萧阅在礼仪的引导下上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亲手接过了那只承载着千年文明、此刻却重逾千斤的定窑大碗。温润的釉面触手冰凉,那流畅的划花纹路仿佛在他指尖流淌。
国宝,终于留在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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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琉璃厂早已沉寂。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将光秃秃的槐树枝杈投下狰狞的鬼影。萧阅抱着那只用特制锦盒妥善包裹的定窑大碗,脚步沉稳地走出荣宝斋侧门,身后跟着他新雇的、神情警惕的司机兼保镖阿强。寒意顺着脖颈往里钻,但他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
阿强快步走向停在街角阴影里的黑色桑塔纳(这是他用海黄利润购置的第一辆“座驾”)。
就在阿强拉开车门的瞬间!
“嗡——!!!”
引擎的嘶吼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毫无预兆地从前后两个方向猛然炸响!刺眼的车灯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撕裂了胡同的黑暗,将萧阅和阿强死死笼罩在惨白的光柱之中!
三辆没有悬挂牌照的白色面包车,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幽灵,以疯狂的速度从前后两个方向包抄而至!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夜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三辆车呈品字形,蛮横地将桑塔纳死死堵在狭窄的胡同中央!退路瞬间断绝!
“哐当!哐当!”
面包车侧门被粗暴拉开!十几个手持钢管、砍刀、面色狰狞的彪形大汉,如同饿狼般跳下车!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瞬间散开,将萧阅和阿强团团围住!钢管和砍刀在车灯下反射着冰冷刺骨的寒光!浓重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狭窄的胡同!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光头壮汉,狞笑着晃了晃手中碗口粗的钢管,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萧老板?东西留下,人滚蛋!不然……”他舔了舔嘴唇,眼神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
阿强脸色煞白,瞬间挡在萧阅身前,肌肉紧绷,手已经摸向了后腰(那里藏着一根甩棍)。“老板!退后!”
萧阅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是陈世荣!只有他有这个动机和能量,在拍卖失手后使出如此下作狠辣的手段!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他死死护住怀中的锦盒,目光扫过那些逼近的凶徒和闪着寒光的凶器,大脑疯狂运转!硬拼?阿强双拳难敌四手!跑?退路已断!
千钧一发!
就在那光头壮汉狞笑着举起钢管,即将下令动手的前一秒——
“轰——!!!”
一声远比面包车引擎更加狂暴、更加震撼、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引擎咆哮声,毫无预兆地从胡同口的方向猛然炸响!那声音带着撕裂钢铁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紧接着,两道比面包车灯更加刺眼、更加凝聚、如同太阳坠落般的雪亮光柱,如同两柄开天辟地的巨剑,以无可匹敌的姿态,狠狠刺破胡同的黑暗!瞬间将三辆面包车和所有凶徒笼罩在令人目眩的强光之中!
强烈的光线让所有凶徒下意识地抬手遮眼,动作瞬间僵住!
引擎的咆哮声如同滚滚惊雷,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一辆墨绿色的、没有任何标识、车身线条硬朗如刀劈斧凿的军用吉普车,如同狂暴的钢铁战车,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蛮横地冲进了狭窄的胡同!它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朝着堵在胡同口的一辆面包车直直撞去!
“疯子!快闪开!”堵路的面包车司机魂飞魄散,尖叫着猛打方向盘!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吉普车如同蛮牛般,用坚硬的前保险杠狠狠撞在面包车的侧面!巨大的冲击力让面包车横移出去半米多,车身瞬间变形!车窗玻璃哗啦一声碎裂!
吉普车一个利落的甩尾漂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和浓烈的焦糊味,庞大的车身如同精准的舞步,稳稳地横在了萧阅、阿强与那群凶徒之间!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壁垒!
引擎依旧在低沉地咆哮,如同困兽压抑的嘶吼。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胡同!
只有吉普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那两道雪亮得如同实质的灯光,如同审判之眼,冰冷地扫视着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如同石化般的凶徒们。
“咔哒。”
一声轻响。
吉普车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
一只沾着些许泥泞、却依旧笔挺如刀的黑色军靴,踏在了冰冷粗糙的青石路面上。
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驾驶座里探身而出。
楼时!
他依旧穿着那身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里面挺括的衬衫领口。夜风卷起他利落的短发,露出冷硬如刀削斧劈的额头和下颌线。他站直身体,没有看那些被强光笼罩、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凶徒,也没有看惊魂未定的阿强。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冰封的眼眸,穿透刺目的车灯光柱和弥漫的烟尘,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桑塔纳旁、抱着锦盒的萧阅!
灯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是刺目的惨白,一半是深邃的阴影。那眼神,冰冷依旧,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震颤的压迫感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名为“后怕”的余悸?
他抬起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啪嗒。”
一个微小的金属物件被他随意地抛在吉普车引擎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借着吉普车刺眼的灯光,萧阅和阿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枚黄铜弹壳!
弹壳尾部,一个清晰的、代表着某种特殊部队的、小小的鹰徽印记,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这无声的警告,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
被强光笼罩的凶徒们,包括那个为首的光头刀疤脸,在看到那枚弹壳的瞬间,脸色彻底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们手中的钢管和砍刀“哐当”、“哐当”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楼时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那些凶徒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迈开脚步,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有力的声响,一步一步,朝着萧阅走来。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萧阅的心弦上。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在刺目的光柱中狂乱飞舞。胡同里只剩下吉普车引擎的低吼,和楼时军靴踏地的声音。
他走到萧阅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萧阅完全笼罩。他微微低下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近距离地、深深地凝视着萧阅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确认着什么。
萧阅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凛冽杀气和一种……紧绷的余怒?还有那目光深处,几乎要将他灼穿的、复杂到极致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楼时薄唇紧抿,没有说一句话。
萧阅抱着冰冷的锦盒,仰头迎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在最初的惊悸之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彻底淹没。
不是冰冷的“楼家的人不能死在外头”。
是这千钧一发的狂暴驰援!
是这枚无声却致命的弹壳警告!
是这近在咫尺、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目光!
信任的基石在无声中轰然铸就。
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在胸腔深处,悄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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