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
楼时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像冰棱敲击着沉寂的湖面,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质询。
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牢牢锁在萧阅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十倍奉还?在一个十八岁、家徒四壁的少年口中说出,无异于天方夜谭。楼时见过太多野心勃勃的赌徒,最终都输得倾家荡产。眼前这个少年,是空有狂言,还是真有倚仗?
萧阅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没有因为这句诛心之问而慌乱。
相反,楼时的直接,正是他需要的谈判切口。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同淬炼过的精钢,毫无惧色地迎上那片能冻结灵魂的寒潭。
“凭我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机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凭我能抓住你们抓不住的风口。”
“风口?”楼时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更像是在咀嚼这个略显新潮的词汇。
“对,风口。”萧阅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就像现在,1988年7月,所有人都在为物价闯关人心惶惶,盯着粮票油票,盯着银行门口排起的长队,盯着百货大楼里一天一个价的电视机、电冰箱……”他语速平稳,描绘着当下最普遍的社会图景,仿佛信手拈来,“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些不起眼的小纸片,正在悄无声息地翻着跟头往上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探向自己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帆布挎包。这个动作在楼时冰冷审视的目光下,显得格外缓慢而郑重。挎包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一个硬皮笔记本。他摸索着,从笔记本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
纸张很普通,像是从学生练习簿上撕下来的。萧阅将它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然后上前一步,轻轻地放在了楼时面前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木书桌上。
纸张上,没有华丽的图表,只有密密麻麻、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一行行字迹和数字。
标题是几个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
《1988年邮市部分品种价格走势预测及依据》
下面分列着:
* T.46 庚申年(猴)邮票(整版):当前市价约¥350。预测:7月底突破¥500,年底前冲击¥800。依据:发行量稀缺,设计精美,生肖龙头,社会闲散资金初步关注,邮商囤货迹象明显。
* J.133M 孙中山诞辰120周年小型张:当前市价¥25。预测:8月政策吹风利好,题材受捧,9月站稳¥40,年底看¥60。依据:题材重大,设计庄重,发行量适中,礼品消耗需求增长。
* 普票改值“民居”系列(部分稀有面值/版式):当前市价忽略不计(按面值或略高)。预测:邮识普及滞后,存在严重低估,未来三年内稀有品种涨幅可达百倍。依据:使用消耗量大,版式复杂易混淆,专业集邮群体尚未大规模介入挖掘……
林林总总,罗列了七八个邮票和小型张品种。每一个后面,都标注着当前的市场价格(有些甚至精确到几角几分),以及萧阅用红笔醒目地写下的、令人咋舌的预测价格。更关键的是,在每一项预测后面,都附带着几条简短却直指要害的“依据”,涉及发行量、题材热度、社会资金流向、政策预期、集邮群体动态等,分析角度刁钻,逻辑清晰,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能具备的眼光和格局!
尤其刺眼的是,在纸张的最下方,还用红笔重重地圈注了一行字:
“核心驱动:恐慌性通胀预期下,社会闲散资金寻求保值出口,邮币卡市场门槛低、易炒作,将成为重要泄洪区。此轮行情非昙花一现,将持续至少18-24个月,涨幅远超同期通胀率!”
楼时的目光,从纸张展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光滑冰冷的桌面上。
当萧阅将纸张推到他面前时,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最终落在了那串串令人难以置信的预测数字上。
他的指尖,沿着“猴票”从350到800的红色箭头,缓缓划过。
停留在“孙中山小型张”25到60的惊人倍数上。
最终,定格在“民居普票百倍涨幅”那几个刺目的红字上。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楼时的手指没有收回,就那样悬停在纸张上方。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张冷硬如磐石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表情波动,但萧阅敏锐地捕捉到,他搭在桌沿的左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震惊?怀疑?抑或是对这份超越时代认知的敏锐洞察力的……评估?
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被拉得格外漫长。
萧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但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如同等待宣判。
这份预测,是他重生后根据前世记忆整理出的第一份“投名状”,是他撬动命运的唯一杠杆。
成与败,在此一举。
终于,楼时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比之前更加幽邃,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暗流汹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要将萧阅的灵魂彻底剖析。
他不再看那张纸,而是紧紧锁住萧阅的眼睛,似乎想从这双过于年轻、却盛满了不合时宜的沧桑和锐利的眼眸深处,找到答案。
“这些,”楼时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没有问预测是否准确,而是直接问来源。
这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认可——这份预测所展现出的信息深度和前瞻性,已经超出了“瞎猜”的范畴。
萧阅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他迈过去了。
他迎上楼时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直觉,观察,还有……一点运气。就像我能从一堆破铜烂铁里,认出真正的古董。”
他巧妙地将重生带来的先知,包装成一种天赋异禀的“直觉”和“眼力”,这是古董鉴定师最合理的解释,也最能让人接受。
楼时沉默着。
他锐利的目光在萧阅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
书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萧阅感觉后背的冷汗又要浸透衣衫时,楼时终于收回了那几乎能穿透灵魂的视线。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对那份预测发表任何评价。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夹起那张写满“天方夜谭”的纸张,随意地、仿佛对待一张废纸般,将其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了自己深色便装的上衣内袋里。
动作自然流畅,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决定性的力量。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落地窗那条缝隙透进来的光,高大的身影再次隐入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冷硬沉默的背影。
“三天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如同最终宣判,“给你答复。”
---
三天。
萧阅回到了他那间破败的小屋。
这三天,他没有像前世那样惶恐不安地等待命运的裁决,而是利用这短暂的空隙,更加细致地梳理着脑海里的记忆碎片。
他去了几次旧货市场,用仅剩的几块钱买了些旧报纸和过期的经济类杂志,印证着自己的判断,同时也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里,用他前世练就的毒辣眼光,试图寻找可能被遗漏的“金子”。
虽然收获寥寥,但这过程让他焦灼的心渐渐沉淀下来。
第三天下午,那辆熟悉的二八大杠再次停在了小屋门口。
这次来的不是老张,而是楼时身边一个面容冷峻、行动利落的年轻人,穿着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便装,眼神锐利如鹰。
“萧同志,时哥请你过去。”年轻人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什么温度。
萧阅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归于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拿起那个旧挎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那本硬皮笔记本,平静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再次踏入楼宅,气氛与三天前截然不同。
没有迎接,没有审视的目光,楼老太爷、楼正宏、王美玲甚至楼晚晚,都不见踪影。整个宅院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默中。
年轻人直接带着萧阅穿过庭院,再次走向回廊尽头那扇厚重的书房门。
推开门,楼时已经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面。
他依旧穿着深色便装,坐姿挺拔如松,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神情专注而疏离。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萧阅,没有任何寒暄,只是用下巴点了点书桌对面的一张椅子。
“坐。”
萧阅依言坐下。
楼时没有废话,直接从手边拿起一份只有薄薄两页纸的文件,推到萧阅面前。
纸张是当下机关单位常用的那种淡黄色稿纸,抬头印着几个宋体字:
《协议》
内容极其简洁,条理清晰:
1. 名义婚姻:双方仅为名义夫妻关系,互不干涉对方私人生活及社交。
2. 居住安排:萧阅搬入楼时名下西郊小院(地址附后),楼时不定期前往居住。
3. 经济支持:楼时一次性提供萧阅启动资金人民币贰仟元整。
4. 债务关系:该笔资金视为萧阅对楼时的借款。萧阅需在三年内(1991年7月22日前)连本带利归还人民币贰万元整,即十倍偿还。
5. 保密条款:双方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协议具体内容及名义婚姻本质。
6. 解除条件:债务清偿完毕后,双方可协商解除名义婚姻关系;或任何一方严重违约,另一方有权单方面终止协议。
条款冰冷、直接、不留情面,充满了商人式的利益切割和风险规避。尤其是那“十倍偿还”的条款,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两千元,在1988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而两万元,更是天文数字。
萧阅的目光在“贰万元整”那几个字上停留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看第二遍,伸手拿起了书桌上准备好的一支黑色钢笔。
笔尖悬停在签名处。
楼时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冷眼旁观着。他看着少年拿起笔,看着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退缩,看着他落笔——
萧阅
两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签完名,萧阅放下笔,将协议推回楼时面前。
楼时拿起协议,目光扫过那签名,眼神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快得难以捕捉。他也拿起笔,在另一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楼时。
两个字,笔锋凌厉,如同刀刻。
一式两份。
楼时将其中一份递给萧阅,另一份收进抽屉。然后,他从书桌一侧拿起两样东西,放在了萧阅面前。
一把黄铜色的、带着磨损痕迹的老式钥匙。
一沓用牛皮筋整齐捆扎好的钞票。
崭新的、墨绿色的十元面额纸币,正面印着工农兵和人民大会堂图案,是1988年正在流通的第四套人民币。厚厚一沓,整整两百张,两千元。在这个万元户都稀缺的年代,这笔现金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眩晕的诱惑力。
“西郊槐树胡同14号。”楼时言简意赅地报出地址,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钱,点清楚。”
萧阅伸出手,指尖先触碰到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金属的质感让他心头微微一颤。然后,他拿起了那沓沉甸甸的钞票。纸币特有的油墨味和新纸的脆响传入鼻息。他没有像没见过世面的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清点,只是用手指捻了捻厚度,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份量,便将其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旧挎包内层。
“清楚了。”他抬起头,看向楼时,眼神平静,“谢谢。”
这句“谢谢”,无关感情,只是契约达成的确认。
楼时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海。
“老陈会送你过去。”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不起眼的按钮。
很快,那个带萧阅进来的冷峻年轻人(老陈)出现在门口。
“送他去槐树胡同。”楼时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时哥。”老陈应声,对萧阅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阅最后看了一眼书桌后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拿起自己的旧挎包,转身,跟着老陈离开了这间决定了他重生后命运走向的书房。
---
槐树胡同14号,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
院墙不高,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推开有些斑驳的黑色木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青砖铺地,墙角有一口盖着石板的老井。正房三间,青砖黛瓦,门窗是旧式的木格棂,糊着白纸,显得有些古旧,但整体收拾得干净利落,比萧阅那个破败的家强了不知多少倍。
老陈将萧阅送到门口,把钥匙交给他,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转身便蹬着自行车离开了。
萧阅独自一人站在小院中央。
夏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即将成为他新起点的“家”,心中五味杂陈。
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两千元的债务,三年的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走到正房门前,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门锁。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内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
老式的木床、桌椅、衣柜,虽然陈旧,却擦拭得很干净。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阳光的味道。
他刚把旧挎包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高跟鞋奔跑声,伴随着失控的尖叫:
“萧阅!你给我出来!萧阅!”
是楼晚晚!
萧阅眉头一皱,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楼晚晚穿着一身鲜艳的连衣裙,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她不顾形象地用力拍打着院门,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和歇斯底里:
“萧阅!你这个疯子!贱人!你凭什么!你凭什么选小叔!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你以为攀上小叔就飞上枝头了?做梦!你等着!我楼晚晚发誓,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你给我等着!萧阅!我跟你没完!”
她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哭喊着,咒骂着,像一个彻底崩溃的怨妇,哪里还有半分三天前那副娇羞大小姐的模样?巨大的落差和羞辱,显然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
萧阅冷冷地看着门外那个状若疯癫的身影,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凉的漠然。
前世今生,楼晚晚的刻薄与恶毒,早已让他心如止水。
他拉上了窗帘,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拍门声和哭骂声持续了很久,最终在邻居的呵斥和老陈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低声警告下,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最终不甘地远去。
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在西边的天际,暮色四合,小院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
萧阅没有点灯,他走到天井里,想打点水洗把脸,平复一下纷乱的心绪。
院角老井的石板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不同寻常的金属光泽。
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拨开缝隙边几丛顽强的杂草,手指探进去摸索了一下。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泥土和铜锈的小物件。
他将其抠了出来,借着最后的天光,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铜钱。
圆形方孔,边缘包裹着厚厚的、绿中泛黑的坚硬锈壳,俗称“硬绿锈”,几乎看不清钱文。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掉边缘一点浮土和锈迹,露出底下一点清晰的铜质和隐约的笔画。
他的心猛地一跳!
强压下翻涌的激动,他借着微弱的光线,更仔细地辨认着那被厚锈覆盖的轮廓和露出的笔画特征。
方孔右侧,一个模糊却透着古拙韵味的“崇”字轮廓隐约可见!下方似乎还有“宁”字的痕迹!背面的轮廓……是熟悉的、流畅有力的曲折纹饰!
错不了!
这种独特的厚重包浆,这种钱文的神韵……
崇宁重宝折十!北宋徽宗年间铸!
而且是品相极佳、存世稀少的版别!
在前世某次拍卖会上,一枚品相稍逊于此的,曾拍出过近百万的天价!
此刻,这枚价值连城的古钱,就静静地躺在他沾满新鲜泥土的掌心,冰冷,粗糙,毫不起眼,如同路边的瓦砾。
萧阅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枚沾满泥土和岁月痕迹的铜钱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却点燃了他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他抬起头,望向彻底暗下来的、缀满初星的夜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了力量与野心的弧度。
事业,从这枚被遗忘在角落的“崇宁重宝”开始。
而楼晚晚那句“你给我等着”的嘶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的不是恐惧,而是一圈冰冷的、名为“复仇”的涟漪。
夜风拂过寂静的小院,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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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尘埃落定,协议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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