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刘那声凄厉的惨嚎和楼时那句冰冷的“误会？”，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喧闹的西城邮市一角炸开短暂而惊悚的死寂后，迅速被更汹涌的人声淹没。
但无形的涟漪已经扩散开去。当楼时松开钳制，刀疤刘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捧着几乎被捏断的手腕，脸色惨白如纸，连滚爬带地挤出人群消失后，周围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都带上了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探究的意味。
萧阅沉默地收起那版险些被摔坏的猴票和那枚品相完美的孙像小型张，塞进帆布包。楼时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沉默如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将他与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无形隔开。
“走了。”楼时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是询问，是命令。
萧阅没说话，只是拉紧帆布包的带子，沉默地跟在楼时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拥挤嘈杂、自动分开一条缝隙的人潮，离开了这片充斥着汗臭、油墨味和无形硝烟的战场。
楼时的步伐沉稳有力，萧阅跟在他高大的背影后，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和烟草气息，心头却一片混乱。
那句“楼家的人，不能死在外头”的冰冷宣告犹在耳畔，与方才那电光石火间伸出的、将他从危局中拉出的手，形成一种割裂的、令人窒息的矛盾。他看不懂楼时。保护是责任，还是……有那么一丝别的？
回到槐树胡同14号，推开院门，小院依旧寂静。
楼时径直走向正屋，萧阅跟了进去。
“以后，少去那种地方。”楼时背对着他，在八仙桌旁停下，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没有提刀疤刘，没有提邮市的凶险，只是简单的一句告诫。
萧阅站在门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粗糙带子，沉默着。
他知道楼时指的是哪里——不仅仅是西城邮市，更是指那些鱼龙混杂、规则模糊的灰色地带。
楼时在用他的方式划下界限。
“嗯。”许久，萧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楼时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屋。片刻后，他换了一身同样没有任何标识、但明显是居家穿的深灰色棉麻衬衫和长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
他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坐下——这张桌子不知何时被他搬到了小院的正屋中央，取代了原来那张破旧的八仙桌。
他翻开文件，拿起钢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斜射进来，在他冷峻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楼时身上那股冷冽气息混合的味道。
萧阅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扫过书桌后那个仿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的男人。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离开，而是转身走到窗边。那里放着一张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的旧藤椅。
他蜷进那张对他而言稍显宽大的藤椅里，藤条发出细微的呻吟。然后，从自己那个宝贝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书。
剥开报纸，露出里面的真容——一本线装、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甚至有多处虫蛀的旧书。封底一角，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墨字：《金石索》。
这是他前几天在废品站角落里翻找旧报纸时，意外发现的“破烂”。
前世作为顶尖古董商，他深知这部清代金石学著作的价值，尤其是这种早期的、未经后世篡改的版本，虽然残破，但对研究古文字和器物铭文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脆弱的书页，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阳光穿过窗棂上糊着的旧报纸破洞，形成几道光柱，恰好落在他膝头摊开的书页上，也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萧阅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书页上那些繁复的古文字拓片和蝇头小楷的注释，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辨认或思索着什么。阳光给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皮肤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少年清瘦的脖颈线条绷紧，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着和沉静。
书桌后，“沙…沙…”的书写声规律地持续着。
楼时批阅完一份文件，抬手捏了捏眉心。目光无意识地抬起，掠过窗边那片被阳光切割出的明亮区域。
光影里，少年蜷在旧藤椅中，像一只收起爪牙、专心舔舐知识的小兽。膝头那本破旧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古籍，与他专注沉静的侧影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阳光勾勒出他微蹙的眉心，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
楼时的目光，在那蹙起的眉心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少年指尖正轻轻点着的那一页书稿上。
那是一幅商周青铜器铭文的拓片，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释。萧阅的指尖，正停留在一个字形极其复杂、注释也语焉不详的古老金文上，旁边用红笔（大概是某个前主人）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少年眉头紧锁，显然是被这个生僻字卡住了。
楼时深潭般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钢笔继续在纸上划动。
“沙…沙…”的书写声，与窗外偶尔响起的蝉鸣，还有萧阅指尖无意识摩挲书页的细微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填满了小小的空间。
时间在沉默的阳光里无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紧绷却又莫名和谐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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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下午，依旧是一个阳光充沛的日子。
萧阅再次蜷进窗边那张旧藤椅。
经过几天的研读和笔记整理，那本残破的《金石索》里大部分疑点已被他攻克，只剩下最后几个极其生僻、连前世记忆都模糊不清的金文，像顽固的礁石横亘在知识的海图上。他翻开书，习惯性地寻找着上次卡住的地方。
指尖却碰触到一个与旧书粗糙纸感截然不同的、光滑而崭新的触感。
他低头看去。
藤椅旁边那张原本空置的小茶几上，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一本崭新的、硬壳精装的书籍。
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书名在阳光下折射出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商周金文集释》
作者：容庚。
容庚！当代古文字学泰斗！这部《商周金文集释》堪称金文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作，资料翔实，考据严谨，释读精准，是前世萧阅案头必备的权威工具书之一！但在1988年，这种专业学术著作印量极少，获取难度极大，价格也绝非普通学生能承受！
萧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那光滑的封面，落在烫金的书名上。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阳光里飞舞的微尘，投向房间另一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
楼时端坐如山。
他穿着那件深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隔绝了大半，只在他身周投下深沉的光影。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份打开的文件，神情专注而冷峻，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钢笔握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仿佛从未移动过。
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冰封般的专注里，似乎对窗边藤椅旁多出的那本新书，对萧阅投来的目光，毫无所觉。
萧阅的指尖还停留在那烫金的书名上。
他静静地看着书桌后那个沉默专注的侧影。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冷硬的轮廓边缘勾勒出一道细窄而锐利的光边。空气里只有他翻阅文件的细微声响，和萧阅自己清晰的心跳。
没有言语。
没有眼神交流。
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但茶几上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商周金文集释》，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厚重的、名为“协议”和“掌控”的坚冰。
为什么？
是弥补邮市出手的“责任”？还是……对他这份专注的认可？抑或是，对他所钻研领域的……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
萧阅找不到答案。
楼时的沉默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他只能收回目光，指尖带着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崭新的书页。纸张洁白挺括，印刷清晰，带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气。他迅速翻到索引，精准地找到了困扰他数日的那个生僻金文。
清晰的大幅拓片，旁边是容庚先生权威而详尽的释读和考据，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困扰多日的迷雾瞬间被驱散，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望向书桌后。
楼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垂眸阅卷，冷峻的侧脸在光影中如同雕塑。仿佛那本价值不菲、解决了他燃眉之急的专业书籍，真的只是凭空出现，与他毫无关系。
阳光在书页上跳跃，将那些古老的文字映照得清晰而神秘。萧阅压下心头的波澜，重新埋首于新旧两本书的对照之中。窗内，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在沉默的阳光里流淌，交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平静与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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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槐树胡同。
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紧挨着小院的墙根，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阴凉。树影婆娑间，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窈窕身影，如同鬼魅般紧贴在粗糙的树干后。
是楼晚晚。
她死死咬着下唇，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了粗糙的槐树皮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形凹痕，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她微微探出头，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穿透院墙上方低矮的墙头，死死钉在正屋那扇敞开的窗户上！
窗户里，光影分明。
宽大的书桌后，是她那个冷面冷心、高高在上、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小叔楼时。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专注，仿佛在处理着关乎国运的大事。
而在窗边那片被阳光慷慨眷顾的区域里，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穷小子萧阅，正蜷在一张破藤椅中，膝头摊着书本，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安宁？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竟透出几分该死的顺眼！
更让她心口如同被毒蛇噬咬的是，两人之间那无形的、沉默的、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氛围！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汇，但那种奇异的、流动在空气里的静谧与和谐，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刺入她的心脏！
凭什么？！
一个家徒四壁、靠着下作手段攀附上小叔的贱人，凭什么能坐在那里，分享着小叔的领地，甚至……得到小叔无声的关注。而自己，堂堂楼家大小姐，却被隔绝在这破院之外，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浓烈的嫉妒、被羞辱的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窗内那两道在光影中构成和谐画面的剪影，看着萧阅指尖拂过崭新书页时那专注的侧脸，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血液里疯狂叫嚣。
“等着，萧阅…”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哑而怨毒，如同毒蛇的嘶鸣，消散在槐树浓密的枝叶间，“我楼晚晚发誓…你得意不了几天了…”
她最后怨毒地剜了一眼窗内那沐浴在阳光中的身影，猛地收回视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转身，踩着高跟鞋，踉跄着消失在胡同深处浓重的阴影里。只有那被指甲深深掐入的槐树皮上，留下几道新鲜的、带着恨意的伤痕，无声地诉说着窥伺与怨毒。
楼晚晚：给我等着，萧阅，你得意不了几天了！
萧阅：楼时，能不能把院墙加高，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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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共度的时光与无声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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