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竟陵王府的书房里，烛火随穿堂风轻晃，在紫檀书架上投下细碎光影。萧子良靠在铺着玄色锦缎软垫的椅上，指尖捏着早已凉透的青瓷茶杯，目光落在窗外夜色里，似在走神。下方垂立的暗卫隐在阴影中，声音平稳无波，将白日见闻一一禀报：“陈公子辰时开铺，至未时共煮三锅糖水，无一位客人上门。他先在门口候了半个时辰，频频望巷口，指尖无意识摩挲门框木纹；后回铺尝遍三种糖水，皱眉抿唇似在调整口味。待两个孩子靠近，便盛了三碗，小的阿瑜说红豆沙‘比阿娘做的甜’，他笑了，摸了摸孩子的头，说‘甜口能让客人开心’；转头见罐中剩余沙棘干，却叹了气，掂着干果低语‘五十文要亏了，该少买两斤’，还嘀咕‘没王爷的传闻，或许能卖几碗’，末了踢了踢脚边木柴，带着点闷意。”
萧子良捏杯的手指微顿，杯沿水汽在指尖晕开小片湿痕。他抬眼时，眼底惯有的冷冽似被烛火柔化，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勾了一瞬，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道清瘦身影：青布长衫袖口卷至小臂，露着手腕淡淡的劈柴红痕，捧着沙棘干皱眉的模样，没有怨怼，只有为几文钱亏空的犯愁，连踢木柴的动作都带着孩子气的闷，鲜活又实在，远胜朝堂上那些满口 “王爷英明” 的阿谀嘴脸。
旁侧侍立的王公公瞳孔微缩，拂尘顿在半空。他随萧子良二十余年，从皇子时便贴身伺候，深知这位主子素来不苟言笑，上次见他露此神情，还是三年前平定北狄、斩敌将归营之时。如今竟为一介平民的琐碎动容，甚至连 “踢木柴” 这类细节都听进了心，实在反常。
暗卫察觉气氛微妙，声音骤停，头垂得更低，呼吸轻得几乎不可闻：“属下汇报过细，惊扰王爷了？” 他知萧子良厌蠢烦琐碎，此番详述本为不遗漏关键，却怕触了主子逆鳞。
萧子良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指尖的力道收了收，重新恢复了惯有的冷冽，他将凉透的茶杯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杯底与木面碰撞发出轻响，声音平淡无波：“无误，继续盯着，他那边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说罢，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夜露的凉意吹进来，拂动他玄色锦袍的衣角。他望着城北的方向，夜色里隐约能看到几点灯火，其中一盏想必就是陈曦的糖水铺。那间小铺子里，有人在为一碗糖水的盈亏叹气，却让这沉闷得像死水的京城，多了点不一样的生气。
约莫过了一刻钟，萧子良才转身回屋，只淡淡说了句 “备水洗漱”，便没再提陈曦的事。王公公应下，心里却已经有了盘算，等伺候完王爷歇下，他便提着灯笼往 “净身房别院” 走，这是专门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安排的住处，几间青砖瓦房连在一起，围着个不大的院子，院里种着棵老槐树，此时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地上铺着一层薄黄的落叶。
刚进院，便闻东厢房传来张公公的愁绪声，王公公脚步顿了顿，张公公是善王萧御府上的人，专门伺候宠妾苏婉娘，两人平时还算熟络，知道张公公最近正为这事愁得睡不着。他听见张公公又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你也知道，咱们王爷就盼着娘娘能生个男孩，府里其他几位侧妃都没生出儿子，要是娘娘能诞下王子，往后在府里的地位就稳了，连带着我这当差的也能沾光。可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想办法，连门房的老周都献了主意，说用醋泡梨，结果娘娘吃了一口就哭了，说酸得牙都快掉了，现在谁都不敢乱出主意了，王爷昨天还摔了个茶盏，我这心都悬在嗓子眼。”
王公公心里一动，这不就是个送上门的机会？既然王爷对陈曦在意，要是能让陈记糖水铺的沙棘奶茶进善王府，既帮了张公公的忙，又能让王爷多关注些陈曦的事，说不定还能让陈曦的铺子 “活” 起来，一举三得。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装作刚进来的样子，走上前笑着说：“张公公，这么晚了还没歇？我刚才路过，听见你在发愁，倒想起件事，或许能帮上忙。”
张公公回头见是他，连忙起身让座，脸上堆着笑：“王公公怎么来了？快坐快坐，我这不是为娘娘的事愁得睡不着嘛。您在宫里和王爷身边见多识广，肯定有法子，快说说。”
“也不算什么法子，” 王公公在凳上坐下，接过张公公递来的热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我听说城北有间‘陈记糖水铺’，铺主叫陈曦，是个实诚人，父母走得早，自己守着个铺子过活，做的沙棘奶茶是西域传过来的方子，他铺子里有两个边境来的孩子，那方子就是孩子母亲留下的，酸甜口的，用的沙棘干都是正经西域新货，煮出来的果胶咬着有劲儿，还干净得很，连碗都擦得发亮。你要是不嫌弃，明天去看看，说不定娘娘能喜欢。”
张公公眼睛一下子亮了，王公公可是从小跟着皇上和竟陵王的，眼光素来毒辣，能得他开口推荐的，绝不是普通市井货。他连忙追问：“那铺子具体在哪个位置？好找吗？那陈公子会不会嫌咱们是王府的人，不敢说实话？”
“位置就在城北柳树巷尾，门口挂着‘陈记糖水’的招牌，边角还刻了颗小沙棘果，刷了赭石粉，老远就能看见，” 王公公喝了口茶，补充道，“陈公子是个懂规矩的，他不会怠慢。而且他做东西实在，听旁人说他为了挑红豆，寅时就去了集市，一颗颗选，冻得手指发红都没嫌麻烦，给贵人吃也放心。”
张公公连连道谢，心里的愁绪散了大半，还拉着王公公说了半天话，一会儿问陈曦的性子，一会儿问沙棘奶茶的味道，直到王公公起身要走，才依依不舍地送出门，还特意叮嘱小太监明天早点叫他。
次日卯时刚过，陈曦已挑完两桶井水倒进缸，巷尾老井水甜，煮糖水更合口。他刚要推门通风，却见门口站着位穿宝蓝色绸缎长袍的公公，袍上绣缠枝莲暗纹，领口袖口滚金线；身后小太监提描金食盒，盒侧刻 “善王府” 三字，银镶盒角泛着光。
陈曦心一紧，连忙拍掉衣角木屑，上前拱手：“公公安好，不知您找小的何事？” 他手心冒汗，市井铺主哪敢与王府贵人打交道。
“你便是陈曦？” 张公公堆笑，态度竟带恭敬，能让王公公推荐的人，不可怠慢。“我是善王府张公公，苏婉娘胃口差，闻您沙棘奶茶是西域方子，想请您做一份带回府。若娘娘喜欢，往后常来，王爷不会亏待你。”
陈曦松了口气，却又绷紧神经，给宠妾吃食，半点差池都可能惹祸。他连忙应道：“公公放心，每一步都在您眼前做，保证干净。您先坐，小的搬椅子。” 说着搬来两把擦亮的旧木椅，倒了两杯温水，杯沿歪扭的墨色波浪纹虽简陋，却擦得锃亮。
张公公没想到他如此实诚，本怕他藏秘方，这下彻底放心：“陈公子爽快，难怪王公公推荐。”
陈曦听提王公公，虽疑惑却不敢问，转身取来沙棘干布袋：“这是西域干果行五十文一斤的新货，颗粒饱满，加三倍井水熬一个时辰，果胶才足不涩。” 他生火添柴，火苗很快舔着锅底，又取来温好的羊奶：“周大娘今早多送半碗，说给贵人吃要够量，羊奶不能煮太烫，不然结块失味。”
阿瑾攥着带露薄荷，阿瑜搬小凳剥巴旦木，两人凑在旁帮忙，小脸上满是认真。
张公公看着陈曦不时搅沙棘、调火候，煮到半时尝口汤汁，又加半勺冰糖：“今日沙棘偏酸，加点糖中和，免得刺激娘娘胃。” 待果胶熬稠，他滤了三遍残渣，确保无杂质，才与羊奶混合，边加冰糖边尝：“甜了会盖过酸，得刚好才行。” 最后舀果胶小球放进奶茶，撒上切碎的薄荷，甜香混着清冽满铺。
陈曦将碗递过去，手指微抖：“公公您尝尝，酸了甜了小的再调。”
张公公抿了口，眼睛一亮：“好！酸甜不腻，必定正合娘娘胃口！”
陈曦松口气，将奶茶装进食盒。见张公公额角冒汗，他又煮了两碗莲子薄荷饮：“天热，公公解解暑，不值什么钱。”陈曦不仅给他煮了两碗，还细心地用竹筒装了两杯让他带回去喝。
张公公接过饮子，清凉压下暑气，暗下决心要帮这实诚人。他谢过陈曦，提食盒往王府去，刚到门口，便见玄色马车停着，王公公正陪萧子良说话。
萧子良穿玄色锦袍，领口绣金龙纹，腰间系白玉佩，脸色虽冷，却少了戾气。他目光扫过食盒，精准捕捉到盒旁沙棘果小牌，脚步微顿，指尖摩挲玉佩。
王公公见状，连忙上前打趣：“张公公，这便是给娘娘的糖水？王爷今早没吃多少，这莲子薄荷饮子清热，不如尝尝？”
萧子良没说话，接过张公公的竹筒抿了一口，薄荷清冽混莲子软糯，无府中点心甜腻，竟意外合口。他递回碗，转身进府，脚步却慢了些，脑海中又浮现陈曦忙碌的模样：青布长衫沾着细汗，专注盯着铜锅，连添冰糖都数着颗粒，比府中伶人更耐看。
张公公提着食盒进内院，心里犯嘀咕：苏婉娘素来挑剔，翡翠粥嫌米粗，玫瑰糕嫌甜，这市井奶茶她真会喝？
而王府外的马车上，萧子良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敲着玉佩，反复想起陈曦煮糖水那道清瘦坚韧的身影，竟比亭台楼阁更让他记挂，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已是今日第几次想起这个平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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