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光刚漫过城北的灰瓦,陈曦就推着 “陈记糖水” 的朱红门板往外挪,门板是他跟着王木工刨了整整三天的松木,边缘原本有几道深木纹,他怕勾住客人的衣摆,用细砂纸磨了不下二十遍,直到指尖蹭上去只剩光滑的触感。只刷了两遍最廉价的丹红漆,漆水不够匀,门角还留着点浅白的木色,他倒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样更实在。门楣上挂着的梨木招牌是托牙行的老木匠削的,“陈记糖水” 四个字是他用炭笔在废纸上描了十多遍才敢往上写的,怕写歪,还特意用细线拉了格子,写完又在边角刻了颗指甲盖大的沙棘果,用后院墙根挖的赭石粉调了水涂上,橙红色的小果子藏在 “水” 字旁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自己家的小阿瑾说的 “咱们铺子的小记号,客人记住了就会再来”。
铺子外的地界是他前几天趁着天没亮平整的,用锄头把坑洼的黄土填实,又洒了层细沙,免得下雨积泥。墙角摆着盆从后院移栽的薄荷,是他从隔壁张婶家讨来的小苗,养了半个月才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叶子垂下来,正好遮了墙根的一道裂缝,煮糖水时掐几片丢进去,还能添点清冽的香气,一举两得。两张旧木桌是他从城东废品堆里挑的,桌面裂了道缝,他用木屑混着浆糊补好,又找李瓦匠借了粗砂纸磨掉腐坏的木茬,刷了层最便宜的清漆,桌腿都用布条缠了三圈底,自家的阿瑜说 “桌子动的时候会响,吵到邻居就不好了”,他便记在了心上。
踏进铺子,最先撞进眼里的是三层松木货架,木料是他花一贯钱从木料铺买的边角料,自己拼的,每层都用墨线拉了平,虽不如现成的规整,却够结实。最上层摆着六个粗瓷罐,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每个才五文钱,阿瑾帮着洗了三遍,罐口的霉斑都搓掉了,陈曦在桑皮纸上写了标签,怕边角刮手,特意剪成了圆形,“红枣”“桂圆”“葡萄干”“巴旦木”“沙棘干”“莲子”,六个标签贴得整整齐齐,字体虽算不上好看,却一笔一划没半点潦草。中层放着那只磨亮的铜锅,锅沿的锈迹是他用醋泡了两天,再用粗布擦了半宿才去掉的,旁边摆着三个竹编滤勺,是堂叔十年前编的,断了两根篾条,他用细麻绳来回缠了好几圈,现在滤起渣来半点不漏。最下层堆着劈好的木柴,是他每天晚上关了门劈的,长短都差不多,还能省点烧火的时间,旁边放着装沙棘干的粗布袋子,袋子口用麻绳扎得紧紧的,怕受潮。这沙棘干是他在西域干果行磨了半天才砍到五十文一斤的,比别家便宜五文,却要自己扛回来,那天他扛着十斤沙棘干走了三里路,肩膀都压红了。
柜台是张旧榆木桌,原先是堂叔家的,桌面被虫蛀了几个小洞,他用腻子补好,又擦了十多遍,现在能隐约映出人影。上面摆着五个粗瓷碗,是他花二十文买的次等货,碗边有点小豁口,他怕划到客人的嘴,用细砂纸磨了又磨,最后还学着画谱上的样子,用细毛笔蘸着稀释的墨汁,轻轻描了圈波浪纹 —— 没学过画,线条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还断了线,阿瑜却拍着手说 “比白碗好看多了,像小水波纹”。价码牌是用薄木片做的,每块都穿了麻绳挂在货架旁,“红豆沙:八文一碗”“莲子羹:十文一碗”“巴旦木奶羹:十二文一碗”“沙棘奶茶:十五文一碗”,最后在 “沙棘奶茶” 的牌子下加了行小字:“含西域果胶,咬着甜”,是阿瑜追着他让加的,说 “要让客人知道里面有好东西,才会愿意买”。
陈曦把铜锅架在灶上,添了把劈好的木柴,刚把泡了一夜的红豆倒进去,这红豆是他前天凌晨寅时就去城南集市挑的,比别家贵两文一斤,就是为了挑颗粒饱满的,没掺一颗坏豆,当时天还黑着,他借着火把的光一颗一颗选,手指冻得发僵,回来时鞋上还沾着集市泥地里的冰碴。他刚点着火,就看见巷口的赵大爷挑着菜筐路过,赵大爷平时常跟他打招呼,还送过他一把自家种的菠菜,今天看见铺子开着,脚步却猛地顿住,眼神躲躲闪闪的,飞快地把菜筐往肩上提了提,拉着身边的孙子就走,嘴里还小声嘀咕:“快走快走,这儿离竟陵王府才半里地,上次张货郎在府门口多喊了句‘甜梨便宜卖’,就被王爷的卫士掀了担子,连秤杆都折了,咱们可别往这儿凑。”
陈曦手里的火钳顿了顿,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色有点发白。他想起昨天去周大娘那儿取羊奶时,周大娘拉着他说的话:“小曦啊,你这铺子开在这儿可得小心点,竟陵王萧子良在西域打仗时,单枪匹马冲进敌军大营,把主将的头砍了挂在马脖子上,回来的时候马身上的血都冻成了冰,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还有去年冬天,府里有个下人端茶时手滑洒了他一身,当场就被杖责二十,发去边关做苦役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旁边的李瓦匠也跟着劝:“咱们平民百姓,离那些权贵远些才好,尤其是竟陵王,听说他连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给,咱们可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把火拨得旺了点,又从罐子里抓了把莲子,这莲子是他托干果铺的刘老板留的新货,去了芯的,煮出来不苦,刘老板一开始还不愿意留,说 “新莲子贵,怕你卖不动”,他好说歹说才让刘老板留了三斤,还多付了两文钱定金。阿瑜也凑过来,手里攥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剥好的巴旦木仁 ,巴旦木是他在李掌柜那儿花一百一十六文一斤买的,比别家贵了六文,却是今年的新货,阿瑜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剥,小手磨得发红,还举着颗仁说 “先生,这个加进莲子羹里,客人肯定觉得香”。
铜锅里的红豆渐渐煮得软烂,飘出甜甜的香气,陈曦又把莲子倒进去,加了点他托牙行的人买的散装冰糖,比店铺里便宜三文一斤,却要自己敲碎,他昨天敲了半个时辰,手都酸了。阿瑾也没闲着,从后院掐了把薄荷,洗干净了放在竹篮里,说 “等会儿做莲子羹的时候放几片,客人喝着不腻”。
可从辰时等到未时,太阳都移到了铺子西边,铜锅里的红豆沙煮得快溢出来了,莲子羹炖出了清苦的香气,沙棘奶茶里的果胶小球也浮了起来。果胶是他按照阿瑾给的方子做的,沙棘干煮了整整一个时辰,过滤了三遍残渣,又和温好的羊奶混在一起,加了点西域掌柜送的菌种,发酵了八个时辰才做成,光柴火就烧了不少。此时,铺子里飘满了甜香,却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巷子里偶尔有人路过,看见 “陈记糖水” 的招牌,要么加快脚步,要么绕着墙根走,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有次来了个穿着粗布衫的妇人,站在巷口犹豫了半天,刚要往这边走,就被身边的男人拉走了:“你不要命了?忘了竟陵王的事了?” 妇人只好回头看了眼铺子,遗憾地走了。
陈曦把火熄了,看着满满一锅红豆沙,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一锅红豆,是他挑了半个时辰的好货;这一锅莲子羹,用了刘老板留的新莲子;这一壶沙棘奶茶,耗了他五十文的沙棘干和半斤羊奶,周大娘的羊奶是三文钱一碗,每天天不亮他就去取,今天为了做奶茶,特意多订了两碗,现在都要浪费了。阿瑾端着碗沙棘奶茶过来,小声说:“先生,咱们自己吃吧,放坏了更可惜。” 阿瑜也跟着点头,小手攥着陈曦的衣角,小声说:“先生做的最好吃了,阿瑜能吃两碗。”
三人坐在门口的木桌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吃。红豆沙甜得发腻,陈曦却尝不出味道,只想着这锅红豆花了他多少文钱;莲子羹里的巴旦木仁很香,阿瑜吃得很开心,说 “比阿娘做的还香”,陈曦勉强笑了笑,却想起剥这些仁时阿瑜发红的小手;沙棘奶茶的果胶咬开时酸甜可口,阿瑾说 “先生,这个真的很好吃,客人要是尝了肯定会喜欢”,陈曦却叹了口气,说 “要是没那些传闻就好了”。吃到最后,三人都撑得肚子胀,坐在椅子上不想动,阿瑜的小脑袋渐渐垂了下来,阿瑾也没了平时的活泼,眼神里满是失落。
晚上睡觉前,阿瑜趴在床上,小声问:“先生,是不是咱们的糖水不好吃呀?为什么没人来买?” 陈曦摸了摸他的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哪里是糖水不好吃,是他们被竟陵王吓得不敢来。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今天浪费的五十文沙棘干钱,想着周大娘明天还要送的羊奶钱,想着刘老板那儿还没结的莲子钱,只觉得胸口发闷,明明他只想守着铺子,靠着自己的双手过安稳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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