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并没有在书塾门口等到景历。
米先生让松子先上山,松子没走,坐在门口的树墩子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支着脖子,左左右右地看,直到天要擦黑了,就不情不愿地走路上山。
一上山也直奔了景历的院子,在那个冷脸佩刀的大块头面前转来转去,一会儿问人家,“你见着大当家了吗,他还没有上来是吗?”
一会儿问人家,“你跟我讲讲呢?”
一会儿又指人家脚下那石头:“你饿不饿呢,你去吃饭,我替你站站,你那个地方更高。”
看门的大块头土匪没有搭理他,于是松子等到寒雾袭来,才小步跺着走掉了。
很奇怪。景历在松子这里的信誉极其牢靠,这个人虽然嘴巴坏,行事凶,但其实并没有犯过什么出尔反尔的错,他想到两人尚未苟且的时候,景历把他放在山洞里,也有一笔一画地把回寨的路线和路途中的陷阱都讲给他才走。
像这样言而无信是头一回。
松子呵出嘴里的白雾,哆哆嗦嗦地拉开狗尾巴草小门,进门时,心里还在盘算如果见到了人,要通过怎样严厉的谴责让土匪意识到错误,结果脚还没踏进去,边上伸来一只手臂,把他给拽住了。
“留步!”
松子大吃一惊,捂住了肚子,猛地转头,一颗心急速吊起又落下,“大爷!”
是老王。
老王反手把门又拴上了,拽着松子的手腕,往边上避风的角落走,“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天都黑了。”
松子说:“我下山了呀,要帮忙小卢煎药。”
老王并不是真想问这事,于是顺着话题又小声问:“你近来,跟书塾里的伙伴处得还好?”
“也并没有很好。”
松子一头雾水,想了想,也许是老王心血来潮想要对他进行特殊关照,眼珠子一转,开始大倒苦水,“那个小卢,一日里有十个时辰都在闹肚子,总是使唤我看火,等药好了,又第一个冲过来把药端进去,门口那个收担架的老钟也很坏心眼,常常往我脚底下踢石子,还有……”
还有?
老王头昏眼花,扶着墙,打断了他,“你有没有同个女子结仇!”
“女子?我认识的女子不多,”松子真的一个个数起来,“饭堂的张婶,小汪也勉强算一个,其他……没了。”
老王这时候才觉得一个不开窍的孩子就是一块硌在心里的顽石,不动弹的时候都稳稳当当的,动起来就骨碌骨碌地无法控制了。
老头子叹气,有一点恨铁不成钢地开口,“就是书塾里怀着身孕的那人,你跟人说什么胡话了,她日日找上门来,非要讨个公道,恁个女子,揣着个肚子,脾气怪是硬,你不要瞒我,如实说!”
这最后三个字放得硬,松子吓住了,僵着身子不敢动。
他哆嗦了一下,这脸都白了,在昏光下看起来十分可怜。
这是怕的,他还心虚,他不敢说我去问人家是不是奶里也淌汁儿。
老王也沉默了,一张皱巴巴的脸镀上了一层寒钢,他看着松子,不像平时的和颜悦色,“大当家对你不薄,不该干的事,你听大爷的,千万别碰。”
松子听这话听得多了,很快就应,“我不干。”
这话本身没错,应得快也没错,可这俩安在松子身上,那就是大错特错,老王知道这孩子啥也不明白,光应话最快,干脆拍拍他肩膀,“你来,你过来。”
松子乖乖地过去。
“我说的,不该干的事儿,”老王顿了一下,谨慎地字斟句酌,然后看着懵懂求知的松子,突然一个暴躁,道,“是指别他妈的招惹姑娘!人都找上门来了!老子还不到操这心的年纪!”
“?”
和尚懵了。
呆呆看着他,脸通红。
“我没招惹……”
老王:“人都找上门来了!”
这可怎么说呢。和尚纠结了一阵,语气都黏黏糊糊的,忸怩得要死,不过总归还是说出来了,“我虽说是个男人,可也不是那种需要娶亲的,嗯,男人。”
“啊?呃,哦……”老王一连三个语顿之后,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你是个好孩子,吃的苦多了,如今的日子得来不易,便不要去招惹是非,知道了?”
即便迟钝如松子,也听出了老王话里微妙的忧疑与警示,他心中藏了事,不敢去深想,无论大爷说什么,一律点了头,说知道了。
后来想想,这个跌宕的夜晚在开始渲染墨色之前,就已经有一些不详的预兆,但此时此刻站在门口的松子只是冷得哆嗦,急着想进屋里避避风雪。
门开了。
松子在门口跺跺脚,抖掉了肩膀的雪,走到屋子里,发现桌前的小木窗支开了一道缝,让屋子里的温度跟外边相差无几,奇怪,明明出门前才拴好的呢,松子走过去,想要把撑窗的木杆取下来,手刚一伸出去,就剧烈地抖了一下。
月光下,冷影里,青灰色的地砖上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影子,那影子贴在他鞋面上,忽然动了动。
有鬼呢!
松子吓得嗓子都揪紧了,整个人往墙上贴,撑杆一动,窗子啪地罩下来,连屋里仅有的光线都被夺走了,他听到一点鞋底磨动的声音,顿时魂不附体,腿根儿打颤,“阿,阿弥……”
一句佛号没念出来,火苗从黑暗里浮了起来。
黑色的幕布缓慢融化在视野里。
松子看着前方,一愣,又一闷,“你干嘛呀,在屋里面也不吭声,吓死我了。”
松子走过去,把那火折子接过来,点了火,光线铺开的时候,看到景历坐在桌旁,不声不响,没什么表情。
他的脸,看起来像下着小雪。
松子摸了一把:“好凉!怎么不点炭盆呢。”
他这样说的时候,早就已经把什么严厉的谴责都忘在脑后了,反而有点欣喜,是因为见到这个人的关系。
他小步走着,去点起了炭盆,又把炉子搁上去,取了一坛子干净的水,倒炉子里去,甚至很抠门地挖了一点自己的碎茶叶搁进去,咕嘟咕嘟地放上去煮。
屋子里有了声音,他才发觉方才真是太静了,静到他有点儿发毛,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景历也在看他。
垂着眼皮,用一种下着雪的眼神看他。
一个平时有点脾气都不藏的土匪,突然变得如此沉默寡言,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反常到松子也察觉到了,他不由得慢慢站起来。
“这个炭……不是那么好的炭,前些日子我总肚子饿,吃腻了山下的东西,便拿好炭换了吃的,有烟是吗?”
松子以为景历因为这个生气。
景历没吭声,眼神像那种又黑又黏的丝线,织了一张网,无声息地朝松子落下来,松子就又摸不准了,揪着手指头,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他确实,在前两日耍小刀玩把景历床头削下个角,也确实,把描过的大字当作课业来糊弄景历,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是哪件触犯了天条。
千想万想,松子没往肚子上想,因为景历最近的那些话与举止,让他的焦虑有所减缓,甚至到了膨胀的地步,如今的松子对自己隐藏秘密的本事十分自信,很自然地觉得,睡了那么多次,景历都没察觉任何端倪,没道理好端端的就露馅儿了啊。
就在气氛逐渐凝重的时候,景历开口了:“我短你吃喝了?”
松子有点儿尴尬:“我只是想吃点别的。”
“吃点别的。”景历重复。
一模一样的几个字,截然不同的语气,松子后脑勺发凉,他害怕了,想也不想立刻就说,“下次不会了。”
“不会什么?”景历缓慢站起来,“不会再想着‘吃点别的’,还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影子从下往上淹没了松子,让他产生了溺水的错觉,呼吸困难,嗓子紧巴巴的,他往后退,不太敢注视景历的眼睛,“都,都不会。”
“那你是承认了。”
松子退,景历进,那黑影跗骨而行,松子能跟怒发冲冠的景历争一番口舌,却没有办法在这样的高压下保持冷静,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看不见的黑网罩住了他,正在缓慢收紧,他更害怕了,腿一软,差点儿跪在了地上。
一只手接住了他。
然后往上。
从松子的手臂来到他的颈部,无形的网在这里聚集,松子的脖子被掐紧了。
“砰”一下,松子后背碰墙,那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钉在了墙上。
松子慌乱地握住景历的手腕,感觉到景历往前走了一步,脚尖碰到他,看不见的黑网完全笼罩了他,而景历在黑暗里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
“骗子。”
第二句。
“孩子,是谁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