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就是和尚放的火呢?”
“那山上的屋子都拆成什么样了,真走了水,人若是在里边,飞天遁地也出不来啊,你说我哥还找什么?找苦吃,还是找罪受。”
“你看他给我踹成什么样了,操,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下手比他妈的仇家还狠。”
景赫这样对老王抱怨了几句,老王拍拍他肩膀,是个安抚的意思,他看了眼亮起来的天色,“大当家还在山上吗?”
没有水囊,也没有唧筒,这场火一直烧到了将近天明,而景历也在半山待到现在。
起火时,他数次披着浸湿的棉被闯进火场,无果,燃尽后,他竟然还试图把整个后山都翻过来找一遍。
就是轴。
谁劝都没用。
表面上看起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实际上鼻子已经长到嘴边,耳朵支到了头顶,嘴巴代替脑子思考,整个行事疯得像个拆卸重组失败的散装人。
听说连颗鸡蛋也不吃了,他就见不得任何表面光溜的东西。
景赫念叨了两句,又在那跟老王商讨是不是下一把药把他哥迷晕过去算了,再喂点失忆散什么的,等到七老八十了,景赫再瘸着腿缺着牙往他哥床前一站,“哥啊,你还记得五十年前那个给你戴绿帽子的土和尚吗?”
……景历绝对得把他一把推下畜生道。
老王走了,估摸着提着水和饼子劝去了,还是挨的呲少啊,景赫想,然后他想了又想,还是拧着一张脸跟着上了山。
一天,两天,三天。
满山都是灰炭死尽的味道,雪水化在山道上,一脚下去又湿又黏,被踩得稀烂后再被日头焙干,继而覆上一层小雪绒。
景历没阖过眼。
“我一闭眼,就看见和尚吊着长舌头来找我,说我好狠的心,要用棉絮勒死我。”
景历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爹就算死也把骨头给我看一眼……你说,他算个什么玩意,他怎么敢寻死,他为什么不继续使那些不堪入目的手段……是你把他教坏了吗?”
景赫浑身一震:“哥啊,求你了,眯会儿吧,这都魔怔了。”
景历不理会他。
-“别跟着我,别碰我,我给你留点脸面,否则我把你手脚筋都挑了扔出山寨去,从此刻起,咱俩没关系了。”
-“我说我喜欢你了吗?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先爬床的不是你?使百般手段的不是你?你哪来的脸说这种话的啊!操!”
-“逢场作戏而已啊!你不会忘了吧?那种地方我也带你去过的,你自己照照镜子,你跟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哦,还是有的,更蠢,更狠,更会骗人。行吧,高兴了?老子不陪你玩了,你滚!”
景历晃了一下神,觉得耳仁胀疼。盛怒的后遗症终于抵达胸腔,他说的那些话,放的那些软刀子,与和尚的哭泣声一起挤进脑子里。
焦躁,无力。
-“不,不要这样说,我跟你道歉,我们去漠北好吗?去看羊,还有草……”
-“求求你,可不可以?”
景历看向满山的死寂,有点恨松子了。
这时候,山上跑下来个麻脸小子,开始跟景历报告已经搜过的区域和收获。
“除了灰炭什么也没有了,景哥,骨头也难找啊。”麻脸小子说。
“怎么难找,不是跟你说了如何分辨烧毁的人骨头与桌子腿吗……”
景赫蹲边上吃饼子,又听他哥面无表情地在那边跟人家讲,和尚的骨头应该是有多长,手骨头又该是什么样的,头骨可能会有浅淡的戒疤印痕。
诡异,诡异,没救了。
景赫撕下一大块饼子,又看麻脸小子灵机一动:“大哥,你说他们出家人死了一般都叫圆寂,那咱们找什么骨头,找舍利子啊!”
哎哟我操!什么他妈的犄角旮旯的山沟沟里出来的傻蛋啊!
在麻脸小子被削顶之前,景赫眼疾手快地把人给拎走了。
鸡飞狗跳一通,消停下来。
景历还是不太说话,俩招子跟鹰一样盯着半山的位置,好像能透过泥水和黑炭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景赫也看,看着看着眼睛就飘了,他得盯着他的疯种魔怔哥。
因为搜山的关系,能用的人手都调集回来了,没人送这二十几个老头儿离开寨子,因此他们这会都在山脚下溜达凑热闹。
一老头儿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看了全程,忽地凑过来,挨在景赫肩膀边,小声问:“恁都甚关系嘞?”
景赫憋着气捂住口鼻,“远点儿!”这群宿醉的糟老头子都一股怪味儿,他嫌,嫌完又说,“讲人话!”
老头儿嘿嘿地往后退,摸着红通通的糟鼻子,“我说,你们跟那小和尚都什么关系嘞?这都折腾几日了,还在搜。”
“认识?”景赫眯起眼睛。
“不认识不认识。”老头儿连忙摆手。
景赫哼了一声:“能是什么关系,债主和欠钱的呗,否则谁能挖个人挖那么老久。”
“哦?”老头若有所思。
“还有点红杏出墙的淫僧和奸夫的关系。”景赫继续说。
“啊?”老头长大了嘴。
“哼,”景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人跟前去了,阴森森地露出两排牙,“所以,你若不赶紧交代你与和尚什么关系,现下我就扒了你的皮当药囊!”
“哎哟,我可不敢,”老头儿蹲下去,被吓住了,一兜儿话全倒出来了,“我只是跟那和尚说过两句话,小和尚冲得很啊,非要讲我们都是被丢在这里的笨蛋,留这等死的……我才逗了两句,真没啥了,没啥了,这绝对跟我没关系……”
老头儿屁滚尿流地跑了,景赫还没开口,扭头又对上景历的脸。
景历的表情,很微妙,好像刚刚化冻的冰河一样,僵硬,空白,发寒气,景赫甚至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眉毛上一丝一丝的抽动,伴随“可可咔咔”的碎裂声,露出了里边真实的若有若无的情绪。
丢在这里。
等死。
丢在这里。等死。
丢……
景历脑子里不断重复这几个字,频率之高,密度之大,他耳边都开始嗡鸣。
……这和尚。话本看多了吗。非要这样跟他大吵一架之后,去故意放一些很受委屈的话,再放一把火,彻底把自己存在的痕迹抹除吗?
怎么能这样呢?
你他妈……不是往脑袋上点戒疤都要讨一口吃的活下去吗?不是跟蚂蚁一样弱小又努力地生存着吗?不是能屈能伸还韧性十足吗?
干嘛呢?啊?吵个架而已啊。又不是不要你了。
怎么这样可怜又可恨,让人撂不下又找不回来啊。
他一个身高八尺的大老爷们儿,遭得住这刺激吗?
妈的狗和尚。
景历满腔悲愤,大喊:“给老子出来!!”
“来了!大哥!”
景历使着一把牛力气,在那里快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的时候,事情有了进展。
麻脸小子捧着一个乌漆麻黑的盒子跑过来,后面跟着王富贵,王富贵灰头土脸,也活活地支着身子找了三日三夜没合眼,此刻他走过来,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大哥,别找了。”
景历刚把手从一滩看不清形状的泥和树干里抽出来,“?”
麻脸小子乐颠颠地把盒子打开:“大当家,小师傅,给你留了口信呢。”
“遗书?”景历嘴巴一抖,不太想接受。
“不是遗书,根本就没有遗,也没有书,”王富贵伸手到破盒子里,倒出了里边的纸片。
盒子是上了漆的,不知道埋在哪里,烧黑的地方不多,里面的纸片干爽焦脆,烧破了几个洞,有些被烧坏了,燎出一圈黑灰色的印记。上面的字模糊不清。
好聚……好……好吗?我走了……银子……拿……抱歉。抱歉。
那狗爬字,和遇到不懂的字就跳格的习惯。
确实是松子。
什么就拿银子,好聚好散了?抱歉?
景历感到眼前一黑,脑子也被燎了个洞一样,空白一片。
这时候老王和景赫都围过来了,老王又把袖兜里的几块碎瓷倒了出来,看看景历,才心有成数似的,讲,“这几片瓷,原是装松脂的,山上这火要烧得这样久,少不得油和酒……前些日子,松子院里黑,我便同他说了松脂的去处。”
“我说什么来着,”景赫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是那和尚放的火吧,那小和尚也就看着老实,天塌了他都是最后死的那个,哪干得出自毁这种事。”
“闭嘴。”景历说。
他用沾满泥污的手摊开纸,又折上,摊开,又遮上。
不是遭遇不测了。
也不是想不开了。
是他烧了我的山寨,跑了。
景历坐在那里,眼圈在发红,又狠,又透着一股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愤恨的情绪,老王上前来劝。
“到底是走了呢,不是……”老王没说那个字,拍拍他肩膀。
小王跺了跺脚,跟一句:“活着就好,等找着他了看我怎么收拾。”
景赫在那怪笑。
风摇着云影,泥水混着炭灰变成了细小的泥块,在景历脚边滚动。
一个怀着孩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
走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景历冷漠地站起来。
鳏夫,和弃夫有什么区别。
众人还在唏嘘,突然听到一阵丁零当啷声,扭头一看,大当家已经打着鸡血往山下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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