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酷暑，东洲小国。
王多宝站在管事面前，一声不吭，背挺得老直。
“多宝啊，你来这里也不少日子了吧，你个儿高，眼睛有活，也不跟人惹事生非，就是吃得太多了你知道吗？”
王多宝没应他，朝他摊开手：“钱。”
“像你吃得那么多的，在别的管事手底下，都得扣一半工钱！”管事拍了一下桌，“我收你十个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王多宝木木楞楞的，一张脸粗线描画死气沉沉，看起来死犟，好像完全隔绝了管事嘴里蹦出来的字，就是摊着手，要钱。
乒铃乓啷一顿响后。
王多宝撩开帘子，走出这个小竹棚，看到门口还排了一长溜领工钱的人，他低下头，把二十八枚铜板并一两碎银子放进兜里，藏好，然后走出码头，在窄巷里弯来绕去，往西城一片低矮的民房走。
途中遇到挑着担子卖糖的，他买了点。
遇到卖冰果汤的，他买了点。
又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卖花儿，那花儿小小的，几朵挨成一小簇，粉紫色的瓣儿团成团，在风里颤颤巍巍，他觉得可爱，又买了点。
等走到家里，银子已经所剩不多。
他站在家在门口，低头翻了很久的袖兜，疑心是哪里破了个洞，把银子都漏光了，最终，王多宝走进了院子里，先到东厢房去，他没敢开东厢房的门，就蹲下来把剩余的铜板放在地上，拨了三枚出来，又把方才一路买的小糖丸小果汤小肉饼匀了匀，和银子一起放在篮子里。
做完这些，王多宝回了西厢房。
云轻轻地游过瓷蓝色的大河，日光从凶猛的亮金色变成了隔夜茶，悄悄地从廊角斜淌了进来，落在篮子柄上。
同样落上来的，还有一只手。
那只手把篮子提起来，推开东厢房房门，然后一点点取出篮子里的东西，嘟囔了一句：“这么少。”
嘟囔完，他还是把那几枚铜板拾起来了，又从墙角的地砖下撬出来一只小盒子，把铜板先放进去，然后取下帽子，一倒。
声音清脆且短促。
他不信邪一样又倒了两下。
这回里边空空如也，再倒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铜板和他的脑袋一起微微发光。
松子愣了一会儿，把帽子举起来，在里边左掏右掏，怀疑帽子哪里破了一个洞，把他的银子漏光了。
晚饭时，松子把盒子里的铜板全部装进荷包里，给王多宝：“明日是休日，你把这个月的银子交给余公子吧。”
王多宝在那里盛饭，“哦”了一声。
松子鼻子哼哼，把自己带回来的炙肉和鱼脯摆出来：“你这月的银子领得很少呢，没有我多。”
王多宝“嗯”一下，坐下开始吃饭。
真是呆子呢。松子敲敲桌子，像在攀比一样，“当铺的牛掌柜给了我二十两呢，二十两，你见过这样多银子吗？”
王多宝呆滞地抬起头：“那为什么，只有，铜板？”
松子被饭噎了一下，咳咳咳了半日，脸红通通地说：“不可以吗！反正也够了！”
“好吧。”王多宝又埋头吃饭了。
这高个子，傻愣子，结结巴巴的二蛋子。松子用力扒了两口饭，想起第一次在船上遇到他的样子，他也是这样在埋头扒饭。
…………
那个冬日，松子从山上下来后，打算往城里走，这得感谢景历带他出寨了几次，让他对路线和该避开的陷阱了若指掌，他一路走得很小心，也遇到过一些四处逃窜的兵匪，最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停船的码头。
他知道上船的银子需要很多，走时不但把能用的破铜烂铁都撬下来了，还拿走了景历之前放在暗格里说给他备用的金叶子，但还是不够。
松子也拿不出更多银子了，又不敢回去找景历，怕被扒了皮挂在寨子门口。
那几日，他在码头就着冷风吃冷馒头，一看到船工就跟尾巴似的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他不会说好听话，就一直跟着人家，挨了很多白眼。
他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下船溜达的余玉，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余玉热情地请上了船，余玉要请这个上辈子就结了缘的小师父回乡，装模作样的小师父要借这场东风。
一个心血来潮，一个就坡下驴，两个人最终在涛涛大河上颠颠晃晃地向东同行。
松子这个人有些虚荣。
他记着自己在余玉心中的形象之伟岸，应当是绝世高僧一流的，绝世高僧应当威风有派头的，于是他也摆出了很高深的架子，不肯多言，不肯多笑，也不肯接受余玉方方面面的打点。
后者实在愚蠢。
他的荷包只够他耍了一次小小的威风——他坚持要付自己的房费。
第二日，金叶子没有了，只剩一点碎银的松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只得在余玉面前承认了：“好吧，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大师。”
余玉当时一愣，只问他：“那你是将将入门的小师父？”
松子摇头：“也不是小师父。”
余玉缓了一口气，再问：“那你是云游四方的游僧吗？”
松子还是摇头：“不是游僧。”
余玉：“那你……”
松子把脑袋别开：“我不是和尚，我骗你了，但是你也不是完全没有错吧，”松子转回来，不太有底气地看着余玉，“当时我只是站在路边，你便拽着我的手硬要称我是很有佛缘的小师父呢。”
余玉无奈笑道：“是我的错。”
“确实是的，”松子煞有其事地点头，接着试探道，“所以，你不会把我丢下船吧？”
余玉自然没有把松子丢下船，天真有邪的贵公子还挺高兴，拉着松子在船上玩了一通，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才逐渐放松子一个人在船舱里。
在松子望着干巴巴的荷包发愣的时候，王多宝出现了，以一个贼的身份。
这高个子被船工捉到的缘由，正是半夜上伙房里偷米吃，船工当是哪儿溜上来的乞儿，看他长得跟葱似的，又瘦又青又干巴，待要把他赶下去的时候，那根葱讲话了，“我不是……我跟，上来的，那人，就在，天，天字号舱房！一个，很厉害，高僧！”
还是个结巴。
船工报到了余玉那里，余玉根本就不管这事儿，从温柔乡里拨了个空，方才知道这人，也只是笑了笑，不太在意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呀，既然都是朋友，那就一起留在船上好啦。”
这是王多宝第一次见到余玉。
真是人如其名，珠玉一样的人，头上簪着一朵淡紫色的花，两边脸颊好像被蒸热了，欲红不红的，懒洋洋地搔一眼过来，看得王多宝眼都直了。
等他被带到松子房里，松子眼也直了。
“我不认识他，”松子先对船工说，又插起腰瞪着王多宝，“你不要看我一个人，就想要来攀附我，我不认得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王多宝急了：“怎，怎不认得？在书塾，一起煽火，你让我，端屎盆子。”
他说完，就很自然地进到松子的船舱里，他先看了看这船舱大小，又看了看桌上免费的饭食和酒水，觉得自己吃这几日的剩饭简直愚蠢。
王多宝开始往嘴里扒饭。
松子过了几天跟山寨里不一样的奢靡日子，脑子钝了，这才慢慢地磨光来，马上他就跳起来了：“不许吃！谁让你吃我的东西！住口！不……也不准吐！”
松子把桌上的盘子高高举起，恶狠狠地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你后面还有人吗？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跟，跟景历接头了？你是来抓我的吗？”
“……”
接头。我上哪去接头，上冰冷的大河里跟阎王爷接头吗？
“没别人，就我，我一个。”
松子抱着手臂，他根本就不信。
王多宝见了，又急：“王钊，王钊是我的，二舅爷！你认得。”
松子懵了：“谁是王钊？”
“你不是……喊他大，大爷吗？”王多宝气得脸都红了，他没想过这和尚能如此不要脸，“你不，认了？”
“……我王大爷？”
“就是他，你别，别不认。二舅，让我跟，你，”王多宝木头一样的脸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你放，火，还跑了。”
松子脸一红，再一青，更多的是狐疑：“他让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你，看着你，怕你傻，被打，打死了，后来怕你……”王多宝想到那些蹲在树上的日子，简直暗无天日，不堪回首，“怕你偷人。”
“偷人？！”松子跳到椅子上，“你这是污蔑！”
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王多宝又翻个白眼，“那个，肚子大的，女人，你问她，会不会流……”
“可别说了！”松子慌慌张张地跳下来，一把捂住王多宝的嘴，捂死了，“给我憋回去。”
所以，这倒霉蛋是被老王大爷派来盯他，因为盯到了猛料而丢活儿，变得无所事事，走哪被哪嫌，习惯性地跟着松子打杂活儿，最后松子离山时也猛然从树上惊醒，进而一路跟着他上了船。
好吧。好消息是，傻高个儿没有看到松子放火。
坏消息是，一个人的逃亡之路已经捉襟见肘，还是个寄人篱下的情境，松子一点儿也不想带个累赘，何况王多宝长得这样高，跟杆儿似的，想必胃口也很大。
那怎么行。
松子开启了一系列甩掉王多宝计划，可王多宝就像那种能嗅着肉骨头跟上来的大狗，无论松子怎么甩也甩不脱，甚至在某次船只遇贼寇的时候，凭借矫健的身手，把陷入险境的余小公子给救了起来。
自此，王多宝就常常被余玉喊去做跟班儿。
松子不由沉思。
他在想，这个王多宝，果真是有两把刷子。
后来。
在船上漂了一个月，小窗口景里的冰雪消融了，缀上了斑斑绿叶，而后是成片齐整的平房，像是从一个硝烟不断的地界驶入了安泰宁和的小国。
松子在荔城过了第一个年，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傻高个儿。
他们住在余玉的某座闲置的宅子里，年后，迫于生计，松子和王多宝都找到了两份活儿，按月把银子结给了余玉。
日子过得不算穷困潦倒，只能说有些拮据。
其实荔城十分富庶，安全，夜不闭户也无须忧心有贼潜入，当地的百姓过得悠闲又自在，工钱也很高，但好的活计都给了本地百姓，他们这类外来的人，虽不至于遭受什么白眼，可能选的活计也都是散活儿，还得在衙门记册满三载之后，方可领到一张戳了官印的正式籍册。
有不菲的工钱，却攒不下银子，这其中的原因，王多宝也琢磨了许久，大致就是一句话，小钱精打细算，大钱不翼而飞。
尤其是对他们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土匪来说，要守住钱袋，是比守住贞操还要艰难的事情。
…………
吃过了晚饭，王多宝拎着钱袋，照旧去给余玉送银子，他脚步轻快，手里攥着一朵不太鲜灵的紫色小花，拐过几个弯，跨过几座桥，眼看那座大宅子就坐落在灯火和花簇的尽头，他加快了脚步，却在某个酒楼外突然停住了。
他看到一大片攒动的人头里，有个特别高大显眼的。
那个人穿着身青灰色的衣裳，倚在柜台边，手里转着人家掌柜的火石，胡子拉碴的看不出面容，听掌柜说了两句话，就摸出个钱袋，抛进了柜面里，是个很落拓很不羁的样子。
警惕心也很强。
王多宝多看了两眼，那人就转过来了。
四目相对。
王多宝嗓子眼儿猛不丁一抖，“咕唧”地挤出了一道怪声，他用力捂住口鼻，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人，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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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王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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