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松子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的豪华摊车。
带蓝棚顶盖,夏可遮阳,冬日避雪,带个木轮子,一气儿可以摆齐三十本,松子高兴极了,连觉也可以不睡了,景历就冷眼看着他连熬几个夜,画出两卷十分精美的画册,然后顶着两个乌眼圈,两团红脸蛋,两瓣红屁股,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景历等他出了门,两刻钟后,悄悄跟上去了。
他抱着手臂,在月老街不起眼的茶档要了一壶茶,该说不说,松子的摊位还是相当热闹的。有相熟的摊主知道松子书摊被砸,提着鲜果前来凑堆怒骂余老二,有月老街新上任的监市前来造访,还有不知名的老客人浑水摸鱼递去贺帖。
除了一本书都没有卖出去,其他都很好。
不过松子只顾着开屏,每日待在他那金光灿灿的摊位下自得自乐,好像也记不得卖书的事了。
不出意料,和尚没太过过这种风光日子,不能很好地把握狐假虎威的要义,导致新摊子没支几天,和尚得意忘形,口舌上就得罪了新监市,无形中让左右摊主眼红了,并且由于和尚每日只琢磨了如何摆场面,没有好好地保持画册话本的质量,连老客户也流失了许多。
夏日的尾浪一扫,秋叶开始掉落,松子的书摊和天气一起凉下来了。
他这几日没有心思为此忧心,因为肚子在短时间内胀大许多,令松子的行动有些不便了,即使有宽大的袍子罩着,也常常在出门的时候被调侃说有福相。
“他们懂什么,一群没有见识的笨蛋。”
天已经擦黑了,有福相的松子摇着蒲扇,靠在躺椅上,一边吃着鲜果一边这样埋怨。
“都怪你。”
景历在旁削果皮:“怪我?”
“每日都要弄那么多进来,我的肚子日日都胀得很厉害,现在好了,穿衣裳也遮不住了,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那别出去。”
“我的铺面就快开业了,没有我,那还能开得起吗?”
您真看得起自己呢。
景历:“那就去。”
“可我肚子胀。”
“……”景历掀开眼皮,咬了一口果子,“要不听听您讲的什么屁话呢?”
他话一出,就看到和尚耷拉眼皮,用一双幽怨的眼睛瞪着自己,景历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啊哥?”
松子忽然觉得委屈,那种刚刚知道揣了崽子的不安和恐惧卷土重来,他吸溜一下鼻子,“不知道啊。”
哎哟我操了。怀孕的男人真难伺候呢。土匪大老爷只得站起来,进屋里,给倒了杯水,出来搁在和尚的手边。
“实在不行,就上我那儿住,厨子大夫都是现成的,书摊子么,不摆就不摆呗,就放那儿,你左边那卖瓜的老头不也半月才去一次吗,就你那三四张画,一月去一次都多,铺面的事就更简单了,修缮进度我都让人到客栈里来报给你,行不行?”
俩人大眼瞪小眼,定了一会,松子放弃:“算了。”
“……”景历快死了。
这小崽子什么时候出来。再给老子颐指气使试试呢。
他决定了,等崽子出生了,先安排上三个拳脚师父,再请两位教书先生,这种打胎里就爱折腾人的小东西,绝对,绝对不可以妨碍我与和尚的生活。
…………
松子知道自己近来情绪不太对,给了王多宝一吊银子,让他去请余家大夫上门一趟,大夫诊脉后,道是有孕时的正常现象。
“加上天热,气温多变,实属常有之事,”老大夫捋捋胡须,吊了一会书袋,才正色道,“若是不放心,卧床静养三日即可,平日里,房事上需加以节制,不可过于纵欲,保持心气平和为上。”
送走大夫后,景历反思了一阵,把松松垮垮的裤腰带系上了,然后火速赶往城外,跟刚刚抵达荔城的太子殿下热切同聚。
松子也反思了一阵,认为调理身体这种事,还是应该因材施教。比起卧床和节制房事,他决定做一些更适合他的,保持心气平和的事。
他拿上景历落下的荷包,到了城里最豪阔的荔上坊,大手一挥,置办了好些珠光宝气的行头。
一连几日,心气平和下来,松子总算想起,自己有个书摊,还有个不着四六的帮手。
松子叫上王多宝,一起来到月老街。
摊子上没有几本话本了,华贵之余,还有点空荡,因此松子还带了几个家里种的瓜果上去,看到这片地方生意凋零,不免埋怨道:“这几日,你是不是也没照看摊子?”
王多宝跟他并排坐在另一张椅上,挖着瓜,咬一口,“我忙。”
松子板起脸:“你看你,日日都不着家,码头不去,书摊全靠我一人,你若是得力点,还轮得着那小瘸腿看热闹吗?”
王多宝亏心,连怀里的瓜也不好吃了。
“明日,明日我有事。”
松子敲敲小桌子:“还有对过那个铺面呢,也不知道修缮到什么样了。”
“我,我有很大事。”
松子摇摇头,挺直背,把准备了好几日的话讲给他:“这两个地方,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子,你不看可就没人看了,要知道,我们俩也算是经历过生死患难的伙伴,在这个地方就更要相互扶持了,你说有没有道理呢?”
“我?”王多宝抬起头,眼睛眨了眨,有些湿润了,“也有,我的一份?”
这怎么。重点在这吗!
松子:“关键在于,你也要奉献自己的一份力。”
王多宝瓜也不吃了,举起勺子:“我奉献。”
“咳咳,”松子清清嗓子,试探地说,“余公子那里,听说他最近管了家里的码头,很风光啊。”
王多宝脸黑了:“这个,不行。”
“……我没让你搅黄别人的差事啊。”
王多宝根本不信,转过半身,低头吃瓜。
松子转过去,对着他讲:“你不是喜欢人家吗,得跟人搞好关系呀,昨日,余公子的管事来送节礼,可是说你有几日都没去余府了呢,你俩可还好吗。”
“好。”
“我可听人讲了,你跟余公子吵架,气得他摔了很昂贵的砚台,这样也很好吗?这样可不好啊。”
“不是,吵架,只是摔东西,”王多宝抬起头,“小玉,很好的。”
傻小子,笨蛋。让人卖了可千万别叫我去赎!松子肺都气鼓了,“反正,书摊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若不管,等开业就不要想领银子了。”
王多宝转了转眼珠:“你呢?”
松子挺起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嘛,我是山里人,入了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吃好喝好,这种伤神的事情,对我不好。”
“……”王多宝想说,对我也不好,可他又惦记着松子讲过的,“有你一份”,他长到现在,因为木讷呆板挨过不少白眼,即便有一副好身手,寨子里的管事也不爱用他,打小就是东拣一块饼,西摸一条鱼的,若是没有老王接济,早跳轮回去山里当小猴子了。
这“一份”对他的吸引力极大。有了更多的银子,他就能给余玉买那把紫玉簪子了。
紫玉簪子,到底是比竹簪要衬他。
王多宝出神地幻想了一阵,“好,好吧,我去。”
抚着肚子,松子安排好了最要紧的挣钱路子,又回到屋里,掏出自己的小算盘,把庄子的账都算算清楚,放下笔的时候,窗子开了,夜也深了,紫蓝色的天边挂着几颗懒星星。
松子走到一边,就着铜盆里的水,绞了块帕子,正擦着脸上的墨,景历回来了。
跟大爷似的,提溜一油纸包,走进院子就开始解裤腰带,一边解,一边叨叨。
“真他妈热,鬼都回关了还他妈跟个火炉子一样。”
说完把油纸包搁在院里的石头桌上,迫不及待从缸里舀水,哗啦啦地淋在肩上。
冲了凉水,舒服了,刚想把袍子给扔了,就瞥见廊下窗里,松子正擦脸呢,他手肘一个大拐,把袍子又给捞了回来,老老实实挂到屋里去。
“冰鉴呢?冰鉴怎还没送来?”
一进屋,景历就问这。
松子擦完了墨渍,把帕子浸到盆里搓洗:“陆掌柜的伙计回乡下了,店里面忙不开,得过两日来呢。”
“明日又明日,那姓陆的做不做生意,不做换别家的。”
松子拧干帕子,想要挂起晾干,左右看了看,便把帕子挂在了景历的袍子边上,景历随手给他递了一块新的干帕子,松子接过来,擦了擦手。
“那怎么能行,银子都付了,换别家可是亏钱呢。”
“怎么亏了,早一日有个冰鉴早一日能挨着你睡,这怎么就亏了?”景历把自己怼到松子面前。
“过两日也可以啊,不要着急。”松子绕开他走。
景历不动了,站在原地,充满怨念地说:“你不在意我。”
“……”
“你昨日刚给那破铺面添了个八宝架,还有一把死贵的躺椅,预备搁在你那铺面的账房后边,这种银子你都掏得痛快,怎么一个冰鉴就磨磨唧唧,拖拖拉拉。说白了,就是不在意我……们这种睡觉的关系。”
松子:“好吧,明日,我让王多宝去把定金要回来,再换城南那家,一日便能拿到了。”
景历哼了一声,坐到窗下,手肘往窗台一搁:“那冰?”
松子:“有了有了,已经在地窖里存着呢。”
景历扭过脸去,不太高兴地低声说:“你可别怪我,冰鉴又不是我要你买的。”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脑子坏了,见你出钱出力还出人,竟然萌发了一点回报的心思,妄想用我干瘪的荷包替你排忧解难一回,所以主动提出来的。
松子坐到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土匪旁边,用冰凉凉的手用力捂了他一把。
景历挨了一下,只觉得又凉又软乎,就像一兜软水拍在脸上,恨不得让松子照着脸再来一下,可是那样,就太过了。
……太过了,吗?
景历想是这样想,手却也没有受到妨碍,顺势握住了松子的小臂,没让他走成,反而往回一带,用下巴就往他那凉凉的手上蹭。
他清理过胡子,但一日的功夫,也长出了点小胡茬子,扎得松子一个劲往后缩。
松子缩,他就往前蹭,松子再躲,他就干脆把人两个膀子钳住了,做了个要举起他的动势,松子被吓住了,觉得这王八羔子狗土匪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儿的,手忙脚乱地捂住了眼睛,不料耳边一阵大笑。
再睁开眼,景历已经笑倒在他身上了。
“以为你胆多大呢。”
松子可笑不出来,因为他发觉自己胸口热热的,跟拿汤煨过两个时辰一样,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锅气,莫名其妙的,都怪景历……嗯,都怪他。
我本来,本来只是需要一个食物,吃掉我想要的东西,就可以离开他,对谁也没有损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都怪土匪,不可理喻,死缠烂打,导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稀里糊涂地就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多憋屈呀……但是这样好像也不错。日子有规律,兜里有钱花,日子有盼头。
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啦?……但是这样确实是不错。
我指定是病入膏肓了……但是这样。停停停!松子揪起眉毛,再把眉毛打个死结,不说话了。
景历安静下来了,不动声色地把和尚看着,琢磨着,这一刻很微妙,他清晰地感知到,好像突然之间他和松子就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膜,挺烦。但他毕竟是今非昔比了,哪怕烦,也很懂得如何排解转移。
“今日府衙发了条告示,城西与城南的宵禁要施行了,日后早些回来。”
“哦?是因为月老街出了这件事吗?”
此前,松子对这种城务杂事并不上心,但经过了砸摊子一事之后,他已经可以十分自觉地聆听起来,甚至半边身子都朝景历靠过去。完全把温水煮青蛙的事情抛之脑后。
景历就顺势揽过来,发现松子并没有察觉之后,才继续说:“这算其一,其二,便是余老二昨夜遭了劫,至今下落不明。”
“啊?”松子震惊道,“遭劫,这岂不是荔城十数年来最大的案子了。”
“不是,你关心的就是这吗?这事儿一出,你便该想着,这荔城也不是铁皮桶,日后你出摊觅食都得当心,我的眼睛也不是能时时刻刻都黏你身上的!”
忍了一下,松子老实道:“知道了。”
“不过,”松子马上又不太老实了,在景历怀里动来动去,好奇地问他,“余家老太君不是护犊子吗,自己锁在家里打骂管教都好说,怎么能在自己地盘里,被人给劫走了呢?谁那么凶恶啊。”
景历面不改色:“我哪知道,多半是亏心事做多了。”
松子哦一声,若有所思。
“还有个事,太子爷要亲临荔城海防司,为八月的海船外巡造势。”
“太子啊……”松子喃喃片刻,“太子是什么?”
景历沉默了,他忘记这个和尚如今虽然能在城里混得如鱼得水,但本质上还是个下里巴人。
“是皇帝的儿子。”景历这样解释。
“未来的皇帝。”松子明白了。
“不错,”景历多了一句,“我与他十数年前结识,有些往来,如今替他做一些事。”
松子思索片刻:“是杀人越货这样的事吗?”
不是,就不能想我点好的?景历张了一下嘴,究竟也没有什么反驳的话,只好勉强答道:“也有一些正经的事。”
“还有什么呢?”
“太子外祖便是当地余氏,但前年余氏又将族里的女儿嫁给了三皇子,太子疑心余氏有二心,要个没什么利益关系的人在这盯着各家的动向,以及,遴选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人进入海防司,以免海防司内的要职被蛀空。”
“哦!眼线。”松子悟了。
景历点头。
松子由衷地替他高兴:“这也算是你的老本行了,你必定能做好的!”
“……”算了,景历扭头说,“我们来看看冰鉴的图样吧。”
松子的兴致却还在这件事上,追着问道:“太子几岁了?何时能当皇帝呢?他几时要来?长什么样子?已经娶妻了吗?”
景历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了,听到这话,肚子里咕嘟嘟地煮起酸水:“你管呢,人家天潢贵胄,跟你八辈子也挨不着,生得就算是个倭瓜也没你事。”
可松子仍然不依不饶,对太子的兴趣已经大大超过了对他的,景历暗感危机,不得不使用非常规手段封住了松子的嘴。
夜半之后。月上枝头。
冷月的软蹄踏在屋脊斜角上,一盆水泼在廊下,景历把木盆归了位,敞着上身,在躺椅上坐了会儿,凉风冷月都没法浇灭他胸腔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热劲儿,于是他又起了身,锁门,冒着夜色回到了山脚小院。
松子不知道景历每夜都偷跑,也不知道在他说了那句“一直都没有第三只鸭子”之后,在土匪身上纵起了怎样经久不熄的火种,以至于,土匪每日都得烧上一阵,又偷偷摸摸回到棺材里,一躺。
——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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