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君像一位敬业的文物修复师,在摇曳烛光下,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楚剑。他的剑,如同歌者的歌、舞者的舞、才子的笔墨、佳人的琴棋,是他生命的延伸。一个剑客可以貌不惊人,但必须拥有一颗明辨是非、疾恶如仇的心。
烛光映照着他清俊的脸庞,上面竟无丝毫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早年与各路奇门兵刃的主人厮杀留下的伤痕,虽已随时间无踪,但于他而言,每一道都是不可磨灭的战绩铭文。长年握剑,使他的虎口至腕部烙着一道深红的痕。雪白衣袖上,印着昨夜殷红的血渍,手臂上深深的伤口在阴冷潮湿中阵阵抽痛,几乎令他昏厥。
他先是感到全身无力,难以辨清周遭,随后呼吸变得紧促,温热的躯体触碰到一片冰凉。
深夜,雨打芭蕉。
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梦。梦见了如今可望不可及的故里,那是人生出发之地,亦是梦开始之处。
***
梦中是幽幽竹林,习习凉风金秋送爽,吹散夏日暑气。秋夜雨寒,湖中生机盎然的荷花转瞬凋零为残荷,犹如一位青春不再的佳人,风韵犹存。
他年幼时被一女子买下并抚养成人。对这朝夕相处的女人,他不知其姓氏,只知旁人唤她田蜜。他从未见过她的丈夫,而她似乎也从不为一餐一饭忧心。她为他重新起名,视如己出。她希望这孩子长大后能牢牢记住她,便将名字的最后一字定为“君”。在她看来,“田蜜”便由此成了他名字的根基。
田蜜待沈孟君如子,他却未全然视其为母。她更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角色。他对内称田蜜为师傅,对外呼她“老大”。在他眼中,她是慈爱的——她为他请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吾日三省吾身”、“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等诸子著述。她也是严厉的——寒风呼啸的清晨,他贪恋暖炉如猫般打盹,她会猛地掀被,以粗糙麻绳抽打。她更是令人无从躲避的。
一次挨打后,沈孟君发誓要离开她。天刚破晓,他竟真的出走。寻常母亲必定心急如焚,田蜜却异乎冷静,她深信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懵懂无知,日落自归。果如所料,黄昏时分,他躲藏屋外,田蜜佯装不觉。直至深夜,他才蹑手蹑脚回床。翌日,她未加惩罚,只道昨日沈孟君所遇之人、所经之事,已是足够的教训。自此,他再未敢在她面前造次。
***
及至沈孟君弱冠之年,天下大势一分为二。
一为以韩王孙府邸为首的“夜幕”。韩王孙是中央集权的核心,其麾下侍从如帝国爪牙,而“夜幕”则是帝国的眼睛。他们为最高皇权效力,王权赐予其身份拥护。六人组成的夜幕内部,既相互牵扯,又彼此排斥。规则残酷:六人中若有谁被外敌所杀,剩余五人便联合迫使其继承者成为新的一员,忠心做一名影密卫;反之,若无人替补,死者便是夜幕叛徒,其余五人将联手诛之。
二为以玉麟为首的“天机阁”。玉麟的贴身婢女云湄曾与韩王孙之子韩棠相恋。韩棠许诺与她长相厮守。玉麟却击碎了他们的美梦——他先假意同意婚事,意图借联姻之机诛杀韩氏父子,吞并夜幕;继而在大婚当日,亲手杀死云湄。红烛暖帐,韩棠掀起盖头,等待他的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他不该不听父言,迎娶此婢而开罪天机阁。他欲在云湄面前忏悔改过,却再无时间。爱子惨死,韩王孙泣不成声,屡遣夜幕调查追踪玉麟。
云梦翠湖不属于任何一方,但其时任庄主孙玉伯(孙老伯)明知内情,为得天机阁厚赠,收下了那柄杀死韩棠的剑。
然隔墙有耳。孙老伯察觉其爱妾田言亦得知此事。烛光摇曳,她熟睡身旁,是他最宠而非最信的女人。世上,孙老伯只信一种人:死人。死人不会开口,不会背叛。他勃然欲动,计划用衣带勒毙她,再伪造成自缢假象。
他步步逼近。她是那般妖娆,美得令人心醉,一瞥眼便能让人顿悟周幽王为何愿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孙玉伯凝视着她,竟冷静下来,打消杀念。欲使乖戾者乖巧,先需喂饱其胃口。他允诺:只要守口如瓶,天机阁宝物分她一半。
田言是陪伴孙玉伯最久的女人,她想要一个妻子的名分。孙玉伯将她揽入怀中,犹豫片刻。
“连这件小事你都不应?”田言质问道。
“待风声过去,天机阁解决了夜幕,我便带你远走高飞。不过……”
“不过什么?”
“这段时日,你需严守秘密。我在不远处为你安排住处,派手下保护,免遭夜幕寻衅。”
“派手下就不必了。”
“怕我监视你?”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你总是多疑。若夜幕真来找我,我即刻通知你。”她指尖轻撩他的衣襟,“把你的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
***
田蜜用天机阁的银两开了家醉仙楼,但这仅是她庞大家业的冰山一角。楼中有美酒佳肴,更有美人相伴。白日,文人骚客吟诗作赋;豪杰侠士桃园结义;乃至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当年收养的孩子也已成人。为制衡反复无常的孙老伯,她需培植自己的势力。七年前,醉仙楼来一赖账酒客,竟以一六岁幼童抵债。此地卖儿鬻女、以青春换钱帛之事司空见惯。那孩子衣衫褴褛,在她眼中却难掩端庄。她痛快付钱,买下了他。
为彻底摆脱束缚,她倾力抚养沈孟君,欲建立属于自己的门派“流沙”。只为搬开前路磐石,夺取云梦湖地契,成为新主。
***
月明星稀,醉仙楼环绕着嬉笑喧闹。
玉麟是常客。近日天机阁与醉仙楼往来密切,四处布满眼线。为反制天机阁,田蜜建立流沙,防患于未然。
“冷酒入愁肠,伤身。”田蜜笑盈盈敬上一杯。玉麟接过,一饮而尽。
“我来是告诉你,孙玉伯死了。”
“死了?”她惊愕失色,失手打翻酒杯。
“夜幕下的手。死前,他将你供给了韩王孙。”
“我就知道不能信他!”恨意刻骨,她几乎捏碎酒杯。
“下一步如何?亲自杀韩王孙?”玉麟问。
她未直接回答。
翌日夜,她至碧水潭旁木屋。她知道沈孟君常在此。
沈孟君不喜醉仙楼,那里总让他想起不可饶恕之人。这并非他不食人间烟火——幼时田蜜给他衣食无忧,如今她一掷千金,让他杀人,予取予求。他所杀之人大多与己无关,只听田蜜之命。
他记得第一个死于其剑下之人,正是他曾经的师父。杀人后,他长久地不见人、不言语,内心饱受愧疚煎熬。最终,他与田蜜约法三章:他助她从韩王孙手中夺取云梦翠湖地契,事成之后,她便还他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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