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面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平静地往前走。
一定有人在暗中看着她——在这个人为制造的幻境中。
此类大环境、大人群的幻境,云岫在杳熹山听师尊和晏嵫说过。从原理上而言,幻境和结界的构建有相似之处,都是将实际存在或个人意念中的一片圈起,使其为自己所用。
身处别人的地盘,对方身份未知、目的未知、危险性未知。云岫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唯有思想不可见。她本能地维持表面一切正常。
云岫在街上闲庭漫步,在摊上左瞧瞧右看看。
这个幻境,应是基于设阵者的记忆。有些地方极其模糊,是设阵者并未仔细看;有些人与事物只能重复某些动作,是因为设阵者与其接触的时间不长。任是晏嵫和师尊这类幻境大师,也无力使幻境中的假人互动自如、各自行动,消耗心神太大。
尤其,幻景中的人都没有手纹,头发也无法精致到根根分明。云岫看过每一个摊主与摊前的人,不动声色地抽身离去。
就像杳熹山的结界有阵眼,幻境也一定有其解法。可能是物体、可能是场所,也可能是人。但其一定是与现实重合之处——一定是真实的。
云岫还在嚼花生。
别的不说,这幻境里的花生倒是真的。真的好吃。
云岫的脚步在街尽头顿住,目光落在那座骤然闯入视野的神庙上。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座庙。隔着老远就看见细烟袅袅,来参拜的人进进出出,香火极旺。
青灰色的檐角微微上翘,像被风吹起的衣角,檐下悬挂着的铜铃却不见晃动,只在空气中凝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
而是带着松针与柏木的清冽,混着些许燃烧后的草木灰味道。真切的,引得云岫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庙宇的正门是两扇朱红色木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纹路里积着薄薄一层灰尘,指尖若触上去,大抵能捻起细碎的颗粒。
门楣上方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杳熹仙庙”四个大字笔锋凌厉,竟与师尊当年在山门题字的笔迹有七分相似。
不对。这怎么可能?云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杳熹宗的人都是仙人,并非是神,本质上与凡人没有什么区别。据云岫所知,人间立庙不多,几乎以上古神为主。哪怕在杳熹山,也只有上古神庙。
云岫心头微沉,抬步跨进门槛,殿内的景象让她握着花生壳的手指骤然收紧。
大殿正中的神台上,最中间的是个小老头,穿着灰布道袍,眉眼间的褶皱都刻画得清晰可见——那是她的师尊,连道袍袖口磨破的边角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左手边第一尊神像身着墨色,侧腰束剑,侧脸的轮廓俊朗挺拔,正是晏嵫。旁边的神像穿着青色劲装,手拿梧桐树枝,是师兄梧奕;再往下,穿着月白衣裙、手持玉笛的是师姐盈堂。
而最右边那尊神像,梳着简单的发髻,身上的衣裙与云岫此刻穿的样式几乎一样,连鬓边别着的一朵白色小绒花,都能看清花瓣上的细微纹路。
每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水果与糕点,盘子里的苹果还带着水珠,甚至能看见果皮上的细小斑点。
云岫一个一个走过,仔细描摹每一尊神像。
人间对神像的刻画将神韵把握得极佳,云岫能从其上看见每一个人的神态,栩栩如生。
云岫看着神像上的自己。笑着,不谙世事似的,视线望向的是师兄师姐们。
香烛台上插着三炷燃烧的香。云岫绕到神像背后,指尖轻轻触了触神台的木质边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可这样真切的庙宇里,人群却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靠近供桌的地方,几个穿着灰色布衣、戴着布帽的人正蹲在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盒,盒里装着信徒捐的铜钱。
其中一个人用手指蘸着唾沫,一张张数着纸币,数完后又将铜钱倒进布口袋,嘴角挂着满足的笑。
座下人,不曾抬头看神像。
云岫不知他们是何人,但拿着供奉的铜钱,却连供桌上的灰尘都懒得擦拭。有信徒过来询问祭拜流程,他们只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继续数钱。
大殿右侧,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妇人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仙人保佑啊,保佑我儿子能中举,保佑我家生意兴隆,保佑我丈夫平安……”
她的声音尖利悲戚。瞬即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裙摆,连供桌上的香都没添一根,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仿佛只要扔了银子,仙人就该照单全收她的祈愿,至于儿子是否用功读书、生意是否诚信经营,她似乎从未想过。
大殿左侧的光线比别处暗些,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蒲团,霉味混着香火气息,在空气里酿出一股浑浊的味道。
围在这里的人约莫十几个,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衣衫,袖口和裤脚磨得发亮,像是穿了许多年。
有人怀里揣着个布包,时不时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半块干裂的馒头,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还有个瘦高的汉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满是冻疮的小腿,手里攥着个豁口的陶碗,碗沿沾着些褐色的污渍,不知是米汤还是尘土。
他们紧紧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目光里满是渴求的光。那男人穿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腰间系着根黑色腰带,腰带扣是铜制的,在昏暗里泛着微光——这身行头,在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里格外扎眼。
他左手捏着一张明黄色的符纸,符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右手叉在腰间,嗓门洪亮得能穿透大殿的嘈杂:“各位乡亲,不是我吹牛!我早年曾在杳熹山脚下修行,能通鬼神、连仙佛,这殿里的神像,我都能说上话!”
他说着,把黄纸举得更高,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眼神扫过周围人的脸,带着几分傲慢:
“你们把家里的粮食、钱财交给我,我替你们上禀仙人,保准让仙人降下福气——孩子能平安长大,病人能药到病除,就算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也能盼来好日子!”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小声议论着,眼里的渴望又深了几分。
这时,一个老婆婆从人群后挤了出来。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脊背弯得像个虾米,身上的灰布衣裳补丁摞着补丁,领口处还破了个洞,露出嶙峋的锁骨。她手里拄着根干枯的树枝当拐杖,每走一步,树枝都要在地上顿一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听到男人的话,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皮一样,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布包的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絮。她一层层地打开布包,动作慢得惊人,仿佛每一层都裹着千斤重的东西——最后,几十文铜钱躺在布中央,铜钱边缘有些磨损,却被擦得发亮,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
“大、大师,”老婆婆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这、这是我攒了半年的钱,卖了家里的鸡蛋,帮人缝补衣裳攒下的……我老婆子常年咳嗽,夜里咳得睡不着,您、您帮我求求仙人,让我少受点罪吧。”
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几十文铜钱上,脸上却立刻堆起和善的笑:
“老人家放心,有我在,仙人肯定会保佑您!”
他伸手接过布包,随手塞进了长衫内侧的口袋里。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火折子,“啪”地吹亮,点燃了手里的黄纸。
黄纸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面,很快就烧成了一堆黑色的纸灰。
男人找旁边的人要了一碗清水,把纸灰全部倒进碗里,用手指搅拌了几下,碗里的水立刻变成了浑浊的灰色。他端着碗递到老婆婆面前,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喝了这仙水,您的咳嗽明天就能好,保管比吃药还灵!”
老婆婆看着那碗浑浊的水,眼里满是感激,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碗,嘴唇动了动,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因为激动,半天没发出声音。她抬起头,将碗凑到嘴边,就要仰头喝下去。
陶碗碎裂的声响还在大殿里回荡,云岫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又抬眼望向围在男人身边的众人。他们脸上还带着被打断的愕然,有人攥着怀里的布包往后缩了缩,有人则盯着云岫的脸,眼神里满是探究。
云岫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刚才差点喝下“仙水”的老婆婆身上。
老婆婆还愣在原地,枯瘦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碗怎么突然就没了。
云岫走上前,声音温和:“老人家,您身子不适,为何不去找大夫诊治?”
刚才那个攥着豁口陶碗的瘦高汉子先开了口,他挠了挠头:
“姑娘,不是我们不想看大夫啊!镇上的大夫看一次病就要两三两银子,还得抓药,那药钱更是贵得吓人,我们这些人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旁边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妇人也跟着点头:
“就是啊!去年我家孩子发烧,找大夫看了,抓了药吃了半个月才好,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可这‘仙水’不一样,只要给‘大师’一点粮食或铜钱就能求来……而且……”
“而且啊,”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补充道,
“很多时候,就算找了大夫,吃了药,病也治不好。前年村里闹瘟疫,多少人找大夫都没用,最后还是杳熹山的仙人下山来,才让瘟疫止住的。姑娘,你第一次来?你不知道……现在这庙里供奉的就是杳熹山的仙人。不收钱、有求必应……何乐而不为呢?官府都不管的事,只有仙人有办法。”
“对!杳熹山的仙人最慈悲了!”
“我们都信仙人,肯定能等到仙人救我们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满是笃信。
师兄晏嵫、师姐隅蔚他们,确实常常会下山游历,遇到有困难的百姓便会出手相助,为生病的人疗伤,为受灾的人排忧解难。可他们每次下山,都按照师尊的嘱咐,极少提及自己,反而会说是受上古神的指引——毕竟他们的仙力,都是来自上古神的赐予,是上古神的力量让他们有能力帮助众生。
什么时候,这份救治众生的美名,竟被杳熹山独占了?那些真正赐予他们仙力的上古神,反而没人提起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求上古神?”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那都什么年代的神了……”
“对啊……况且根本不灵!”
“还不如来求仙人一次有用……”
云岫看着满殿的人,竟有些迷茫。
云岫皱了皱眉。
她指尖一动,那老婆婆的布包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原主人袋中。云岫就地找了个席坐了,拉着老婆婆的手,给她把脉。
“你什么意思?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在这……”那卖符水的男人立即上前阻拦。
云岫真切地感受到老婆婆的脉象,心里一动。
若这里真是幻境,那么施术者竟是连每个人的脉象都能模拟出么?据她所知,连师尊和晏嵫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至少,眼前人不是幻象。云岫如此笃定。
“闭嘴。或者我们打一架?”
云岫直接打断,淡淡瞧他一眼,手轻扶在腰间剑柄上。
“你……”那男人一噎,扭头问:“你们宁愿信这娃娃?”
众人的眼神扫上扫下,云岫一点也不在意:
“愿信便信,我不强求。总之我不收钱,试试又何妨呢?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样说,众人倒是半信半疑地愿意一试,还给男人赔笑着说:“我们就试试、试试!”
男人在一旁冷嘲热讽,云岫眼也不抬。小病给药方,严重的便从自身袋里拿药丸。
等最后一个人也散了,云岫的目光才扫到了大殿另一侧。
那里围着几个人,穿着相对整齐的长衫,手里捧着香火,正对着神像虔诚地跪拜。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跪得笔直,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祈求功名。
云岫走了过去,等他拜完起身,才开口问道:“你求功名,那么何日考试?”
那男子思索一番,说:“一月后。”
“常来?”
“家住十里外,我日日都来。”
他还挺自豪。云岫又问:
“那平日里读书是否用功?是否有好好钻研学问、练习文章?”
那年轻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
“自然。”
睁眼说瞎话。云岫默默想。
真正考功名的人,天不亮就起、温书到三更。哪有时间天天做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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