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的风裹着香灰味扑在脸上时,云岫刚绕过供桌的第三根雕花柱。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晃,叮铃声却没半点安神的意思,反而像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耳膜。
云岫轻轻闭上眼。再睁眼时,她低头掸了掸衣摆上沾的尘埃。
她知道,有人来了。
前殿那些“香客”的身影还在脑海里晃,有的站在蒲团上重复叩拜的动作,膝盖连蒲团的凹陷都没压出来;有的捧着香烛站在殿门,眼神空得像蒙了层雾,连风吹动衣袍都不会抬手去拢。
这些幻境的破绽她早看在眼里,可此刻心头翻涌的却不是识破幻境的清明,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闷痛。
那痛像极了去年在杳熹山寒潭边的清晨——那时她练凝神诀走了岔,灵力逆行卡在心口,晏嵫蹲在她身边,指尖覆在她的胸口帮她疏导,当时就是这样密密麻麻的钝痛,裹着灵脉特有的微凉波动,一下下撞着心脏。
又像那日,她在一片晨雨中醒来,在熟悉的山中感受到陌生的心痛。
陌生的师门,陌生的疼痛。
可此刻身边没有寒潭的水汽,只有后殿潮湿的霉味混着香灰,痛意却来得无缘无故。云岫下意识按住心口,指尖触到温热的衣襟,指腹能摸到内衬里缝的那片干梧桐叶——那是梧奕去年秋天摘给她的,说能安神,此刻叶片的纹路似乎都在跟着心跳轻颤。
她闭了闭眼,试着像在杳熹山时那样,沉下心去感知周围。
此刻只有一团混沌的情绪,像被浓雾裹着的暗流,在她的感知里沉沉浮浮。
裹着焦虑,掺着紧绷,大抵还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慌乱。
“就这样……”
零碎的音节像隔着厚厚的水层飘过来,模糊得抓不住,只能辨出是道沉哑的声线,尾音绷得紧紧的,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云岫睁开眼,往殿内更深处走——后殿比前殿暗得多,只有三盏残灯挂在廊柱上,灯油顺着灯芯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油斑,映着灯影晃得人眼晕。
供桌后的幔帐垂着,绣的云纹早就褪成了浅灰色,边角还磨破了几处,露出里面的棉絮。风从帐子的缝隙钻进去,掀起一角,她隐约看见里面有两道影子,一道站得挺拔,肩线却微微垮着;另一道蹲在旁边,动作细碎,像是在摆弄什么东西,可每动一下,那道挺拔的影子就会轻轻颤一下。
云岫心口的痛意又浓了些,那团混沌的情绪里,又多了道稍显急促的调子。
“无论如何都要……”
云岫停在幔帐前三步远的地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剑鞘上的小花还是她十五岁那年,趁晏嵫教完剑小憩时,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当时他醒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用布把剑鞘擦了又擦,连刻花的边角都磨得光滑。
“师兄,出来。”
她仰头看着幔帐顶端垂落的流苏,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这话一出口,帐后的动静瞬间停了——连刚才那道细碎的动作声都没了,只有灯油滴在地上的“嗒嗒”声,慢得让人心里发慌。
云岫皱了皱眉,又往前挪了一步。这次她没急着说话,而是沉下心,更仔细地去抓那团情绪里的碎片。
那道沉哑的声线又冒了出来,这次清晰了些,能辨出是在担忧:“血……”
血?云岫鼻尖动了动,果然闻到一丝极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混在香灰和霉味里,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她心里一紧,刚要再开口,那道急促的调子又响了:“止不住……禁制……”
“别躲了。”云岫的声音软了些,“我知道是你们。”
帐内还是没动静,可她能感知到那团情绪里的慌乱更甚了,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在里面团团转。云岫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掀开了幔帐的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瞬间停了半拍,心口的钝痛猛地翻涌上来,比刚才烈了数倍。
晏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墨色劲装从左肩到腰侧,全染着暗红的血,袖口还在往下滴着。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新换的绷带被血浸透,像块湿透的红布,紧紧裹着左肩,绷带边缘还露着一点碎肉,看得人眼酸。
脸色白得像纸,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可眼神却依旧清明,正死死盯着她。
云岫伸出手,指尖在离晏嵫肩前三寸的地方顿住,分明想碰一碰,却终究是没有。指节攥得泛白:
“怎么会伤成这样……”
晏嵫和梧奕都没说话。云岫看他们脸色,便道:
“是因为……下山来寻我?”
“不,是因为那个人。”梧奕别过眼神,“卑鄙无耻……趁我一个人跟着你,偷袭师兄……”
晏嵫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说话时牵动了左肩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指尖的颤抖却悄悄收了收。
“那人已经走了,他们以为我们会带着你往杳熹山方向逃,暂时不会回来。”
他抬眼看向云岫:“我们本不欲让你发现。但力不足了。好在,那人设的幻境已经破了。”
云岫心口浓郁的钝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思考。
“我现在就送你们回杳熹山”
云岫说着,就要去扶晏嵫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推开。
晏嵫摇了摇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不急。”
“比武大会还有三天就开始了。”
晏嵫的目光扫过供桌上那枚沾了血的玉佩,又落回云岫身上。
“那人一直在查参赛名单,要找的人或许不止你一个,说不定会在大会上动手。”
他顿了顿,咳嗽了声,胸口起伏了一下。
“我们现在回山,路上要是遇到玄衣人的埋伏,凭我们如今……怕是应付不来;而且……”
他看向云岫的眼睛:“大会上各路门派的人都在,或许能找到线索。”
或许是云岫太久没有说话,或许是她眼中阴翳实在太重,晏嵫的声气居然软了些。
他伸手把云岫掉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还带着点失血的凉气:
“只是看着伤重,其实都是皮肉伤。我已查过了。”
云岫没再争辩,只是攥着布包的手更紧了些,指节泛白。
她扶着晏嵫的胳膊,刻意避开他渗血的左肩,脚步放得极慢。
出了庙门,夜风吹得更凉了,卷着路边野草的气息,混着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飘向远处。
街道空无一人,荒凉、灰暗,就像数年没有人走过。
云岫淡淡瞥了一眼,却没说话,扶着人继续往前走。
“再撑一会儿,快到了。我记得山下有个客栈。”
她回头对晏嵫轻声说。晏嵫“嗯”了一声,二人便再无别话。
到了客栈门口,云岫先扶着晏嵫在台阶下的石墩上坐下,又快步进去跟掌柜开房间。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戴着副老花镜,看了看外面的两人,没多问,只指了指二楼最里面的三个房间:
“那间清净,你们上去吧,热水我让伙计稍后送过去。”
云岫谢过掌柜,又跑出来扶晏嵫上楼。楼梯踩上去“吱呀”响。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和一张双人床,墙角放着个旧衣柜,桌上的烛台里插着根新蜡烛,点燃后,暖黄的光瞬间填满了屋子,驱散了些许凉意。
云岫先扶晏嵫坐在椅子上,又赶紧把布包里的伤药和干净布条倒在桌上,转身去门口等伙计送热水。
绷带一层层剪开,露出里面的伤口——不算太深,却很长,从左肩一直延伸到锁骨下方,边缘还沾着些干涸的血痂,此刻还有少量鲜血渗出来,看得云岫心口一紧。
等一切都安顿好,云岫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边。
她看左右两边的灯都灭了,知道二位师兄已歇下了。
而她面前,烛火晃动着,映在墙上,像极了庙里后殿那几盏残灯的影子。
是那人……不知名的玄衣人设下的幻境。为什么?
按照晏嵫和梧奕的说法,便是他们二人一发现云岫下山,便追了上来。在寻她的途中遇到了玄衣人、和玄衣人给她制造的幻境……
幻境?是那个人间市集吗?那个根本无害无杀伤力的……人间烟火?
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裹着焦虑的情绪,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云岫一靠近晏嵫、梧奕,心中便有此感觉,有时强烈、有时微弱。但时刻都在,几乎能当作她判别杳熹山人的特征。
烛火燃到后半截,焰芯开始发颤,投在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云岫坐在桌边,指尖还沾着帮晏嵫处理伤口时蹭到的药膏味,可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幻境的疑团 —— 那人间市集的烟火气太真了,真到她差点忘了是假的,玄衣人费尽心机设那样的幻境,到底是为了困她,还是为了引谁来?
窗外的夜静得吓人,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卷着枯叶擦过窗棂,发出 “沙沙” 的轻响。
云岫刚要吹灭蜡烛躺会儿,窗沿忽然传来 “笃、笃” 两声轻敲。
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冰锥敲在骨头上。
云岫的手猛地顿住,心脏兀地跳了一下。
“小由……”
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是梧奕。然而,此刻这声音却像被水泡过的棉线,又哑又软。
云岫攥紧了腰间的剑柄,指尖冰凉,她慢慢走到窗边,没敢立刻开窗,只隔着木格问: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云岫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拔了插销。窗户刚推开一条缝,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夹着点淡淡的、熟悉的血气。
梧奕就站在窗下,眼睛睁得很大,却没什么神采,像两潭死水,死死盯着云岫。
“梧奕,你怎么了?”
云岫伸手想拉他,却被他猛地躲开,他的手碰到她的指尖时,凉得像冰,没有半点活人的温度。
梧奕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发直:
“小由,大师兄他……可能已经死了。”
云岫静默。看了他一会,却问:“梧奕,你的剑呢?”
“与我不同。你没有剑时,是不能飞的。”
“你是怎么站在二楼窗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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