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一条闹市,街上突然有人纵马疾驰。有个几岁幼童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被踩于马下。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先是往马身上一拍。马蹄踏下的方向,立刻改变,斜斜插着幼童的肩头而过。
那人宽袖一扫,将已被吓呆了呆了的孩子,从地上卷起,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曲爪,整整好好,扣住握住了黑马的前肢,看准方向,往上一抬一甩。
那大黑马悲鸣一声,后蹄站立不住,马身几乎被拖拽起来,向旁边人群躲闪出来的空地上,砸了过去。
骑在马上的锦衣大汉,也跟着被腾空甩了出去。但他有武功在身,立即提气,双脚一连踩了好几家店铺的招牌,借力稳住身形,重新落回地面。
差点踩死人,他也心有余悸。但很快这种惊吓,就转变为了羞恼。他虎目一瞪,先声夺人,喝骂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袭击我朱砂门!”
方才出手救人的白袍僧人,正是无花。他瞧都没瞧那大汉一眼,只是抱着怀中孩子朝一旁走了过去,将他放到了亲人的怀中。
那孩子的祖母,已经哭的满脸是泪,抱着孩子不敢松手,当即就要跪下,给无花磕头。
这反而让无花吓了一跳,他赶忙伸手,带着内力一托。连声道:“老人家,万万不可!你给我扣头,便是折了我的福报。快先看看孩子。”
那小童受此惊吓,神情呆滞,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无花赶紧替点了几个穴道,又去掐人中。小孩“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浑身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
无花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往四周看了看,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跟前儿。行了一礼:“施主,贫僧想买一根糖葫芦。”
小贩也刚从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连忙道:“不要钱!不要钱!”他手忙脚乱地行礼,“大师想吃多少,就拿多少!连这一草垛子的糖葫芦,都拿走,我也别无二话。”
无花笑笑,双手合十,“多谢施主,小僧只要一根便好。”他诵了一声佛号:“善心布施,必得福报。”
他取了一根糖葫芦,走到那小孩面前递了过去:“小施主若不嫌弃,就甜甜的嘴巴。”无花朝小贩那边一指:“那位善信,请你吃糖葫芦。”
那小孩一边抽抽噎噎,一边接过来,将糖葫芦含在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你是菩萨吗?”
无花也被他逗笑了,他开玩笑道:“小僧可不是菩萨。小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但那锦袍大汉被无花晾在一旁,又看爱马栽倒在地嘶鸣,眼见着不活了。他又是心疼,又是羞愤,怒气更盛:“好啊,赶在济南城招惹我朱砂门,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玄法老老实实解释道:“这位施主事急从权,救人要紧。小僧的师弟,也不是故意要打伤失主的马。”
那锦衣壮汉见状,更是不依不饶,口出狂言,“老子的马花了800两银子。你们要十倍赔偿!”
“施主!”玄法十分为难,开口道:“不是我等吝啬银钱。实在是我们和尚化缘为生,委实拿不出几千两银子赔偿啊。”
无花慢步走回来,淡淡道:“马踏幼童,论罪当死。贫僧救了施主一命,施主如何能够恩将仇报,反过来讹诈贫僧?”
被叫破利害,那锦衣大汉略有心虚,但他岂肯承认,强词夺理道:“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谁叫那小畜生,在大街上乱跑,偏偏要往老子的马蹄下钻!”
玄法耐心解释道:“施主,不是这样说的。这条街本就不宽,又有诸多店铺摊位。施主的马跑得又急。别说一个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一定躲避的急。有因才有果,施主这样纵马,肯定会伤无辜百姓。”
锦衣大汉涨红了脸:“你们耽搁了我朱砂门的大事!眼下你们就是肯赔钱,也休想活着走出济南城!”说着他狂吼一声,疾步快跑,一掌朝无花打来。
他看上去,衣着甚是体面华丽。但一只右手伸出,来却是粗糙已极,上面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掌心还隐隐约约透出朱红色。
说到底,还是要打!无花并指,就要点向那人的掌心“劳宫穴”。却不想,玄法也赶紧摆开架势,抢先一拳挥出,正中那人肩头。
锦衣大汉吃痛,面目狰狞,哇哇乱叫着后退了七八步,才堪堪止住。他见二人招式俊俏,心想这怕不是少林的和尚。
他不肯跌了面子,外强中干地喝道,“老子有急事要办,没工夫和你们在这纠缠!就放过你们这一次,算你们运气好!”
锦衣大汉,丢下几句硬话,飞身就跑,嘴里还不干不净骂这些什么
方才他一路纵马,也踩踏了几处摊子、糟践了不少货品。只是那些百姓畏惧朱砂门的势力,不敢与他理论,只得强忍怒气。此时,见无花二人出头惩强扶弱,让大汉受了教训。周围百姓面上,不觉露出快意之色。
无花也没有去追人,只是和玄法一起,走到了那匹黑马跟前儿。那本是一匹矫健的骏马,可如今却倒在地上,哀鸣不断,眼见着治不活了。无花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一掌替他解脱了痛苦。
玄法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制止师弟。只是双手合掌,低着头,为那匹无辜遭罪的马儿念经超度。
无花也跟着诵念了108遍六道金刚咒,再朝马身上吹了一口气。二人又请人帮忙处理马尸。无花想得周全,保证道:“小僧和师兄出自少林,会请丐帮出面,不使朱砂门寻尔等麻烦。”
否则,那大汉这般蛮横。万一他要生事,责怪周围百姓擅自埋了他的马,恐牵连无辜。
一切处理毕,无花无奈对师兄道:“师兄,这下咱们两个,不去寻客栈站沐浴洗漱,都不行了。”
他着玄法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二人暂且在玄法房内小圆桌前,相对坐下,等候店小二烧水送上楼。无花随意倒了两杯茶,轻抿一口,立刻皱眉。
玄法欲言又止,“我们是少林弟子,佛门慈悲为怀……”
“所以师兄才会抢先出手。”无花淡淡道。
天峰大师对自己的小徒儿十分慈爱。无花经常蹭师父的好茶和手艺。因此,他实在不大喝得惯这种粗野茶叶,干脆直接放下了茶杯。
玄法叹了一口气,“师弟,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但是如果让你一指点中,那位施主恐怕会经脉尽断。”
“那位施主虽然言行失当,可我们作为佛门弟子,手段总不好如此酷烈。”玄法有些有些抱歉地道:“所以我才……”
无花摇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方才师兄请他进屋暂歇,他就知道玄法有话要说。无花对于自己这位师兄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是个心软和善的人。
慈悲为怀,不应该受到指责。虽然这个江湖上,不是人人都值得他付出这份善心。
无花笑笑道:“师兄有没有想过,咱们这些年由北至南,走了这么多回。仗势欺人、为富不仁、称霸一方、害人性命的,这些事情,哪回少见了?这还不算江湖人士,杀人报仇,无止无尽。”
他轻描淡写道:“师兄那么多次,路见不平,仗义挺身,小弟佩服。但说句真心话,师兄觉得,那些恶人是因为听了师兄的劝告,大彻大悟而停手,还是因为……”
无花带着一丝平静莫测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摄于师兄的武功,而不得不暂时假意屈服?”
说白了,对待恶人真正有用的,是以理服人,还是以“力”服人啊?无花以为,真理只在武功招式所及的范围内。
他复又开口追问,“在咱们离去后,那些恶徒又会不会故态复萌,再次残害乡里呢?”
无花干脆起身,绕道玄法身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眼中神采熠熠,居高临下的俯身盯着玄法,“佛法上说,是不应该杀生的,所以我们即使遇到了恶人,也没办法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吗?”
“师兄,处处按照佛经中的说法,就真的能让天下太平吗?又或者……”无花的音量不高,也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低低的,轻柔的,带着几分劝导和诱惑,在玄法耳边,吐出语句,“佛经又真的是对的吗?”
一句一句如丝线不绝如缕,不知源头,无法拔除,紧紧缠绕在玄法的心头,如同魔王波旬在引诱我佛如来。
言毕,无花不再看玄法迷茫的神情。他微微一笑,高洁如佛陀拈花,飘然离开,还不忘细心地替玄法把合上房门,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无花特意让小二准备了新的浴盆,神情慵懒地泡在热水中,唇边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曰喜怒,曰哀乐,爱恶欲,七情具。天生拥有的东西,又怎么能够轻易抛弃呢?六、大、皆、空、吗……?
他享受地轻轻撩着水。真正六大皆空的圣人,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七情六欲?不动心,不过是因为诱惑还不够而已。
但凡是男子,尤其是武侠世界的男子,哪个心中没有一番热血,不曾有过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梦想呢。
玄法师兄是从小在莆田少林寺长大的,这些年陪着自己往来南北,见识了不少黑暗不平,也看见了不少繁华迷离。还能一如极为的向佛习武吗?
今天他和师兄说这一席话,也是临时起意。
一则,无花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他本就并非天真纯善之人,不会为了佛门戒律,一味忍让。刚一进城就碰到恶事,有些话无花不吐不快。
二则,师兄是少林收养的弃婴。他从小就念佛信佛,也只能念佛信佛。无花很想知道,如果给师兄另外一种可能,他会如何选择。
阿弥陀佛!师父您老人家,可不要怪我挖佛门的墙角。这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无花微微垂眸,温热的水汽氤氲,玲珑白皙的锁骨若隐若现。他的睫毛湿漉漉的,显得分外纯良无害。而温润的面庞上,勾起的唇角却笑得点点的妖异。
这强烈的对比,出现在如皎月一样的少年身上,说不出的奇异,又说不出的合适,仿佛他本就该如此。
那一抹笑意,生生将不染凡尘的高洁,晕染出一分惊心动魄的醴艳,将少年从九霄拉回尘世,瞬间显得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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