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瞧着意气风发的楚留香。和这种开了挂的主角,真是比不了。他神情低落地叹了口气。北冥真气自动护体解酒,喝了这半晌,竟欲求一醉而不得。他于是刻意控制真气,任凭酒意上涌。
楚留香陪着无花喝了几杯,又觉不过瘾,继续直接举起酒坛,仰首,清冽的酒水倾倒入口中,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挥袖一抹,俊朗的脸上容浮起一抹笑容。
无花也不理会,自己面无表情的斟满一杯,习惯性的把玩一下,复而举到嘴边。二人一个敞开酒量豪饮,一个慢悠悠的自斟自酌,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小小客房内满室酒香。
一人喝得快,一人喝得慢,但几坛子酒下去,二人脸色俱染上一层薄红。
楚留香拍拍无花的肩膀,似摸不清无花的脾气,想了想,还是关切开口,“无花,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着出出主意。”
他神情满是真挚。无花看着这个、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的俊朗男子。他无端让人想起冬日的暖阳。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关怀和温暖,让人无法拒绝,也不讨厌。
无花其实不愿意,把忧愁和伤心写在脸上。这样又能有什么用呢?反而示人以弱。他宁愿也习惯地,保持淡然温和,让人丝毫看不出他的心情。
可眼下,几乎正值他人生最迷茫之时。有个热心肠的朋友在旁关心,这感觉也不错。使他不至于觉得,天下之大,茕茕一人。
无花开口,已带上几分醉意,但声音依旧清冷:“我师兄,还俗了……”
如果无花还如平常那般冷静,他绝不会轻易开口诉说。但师兄远走,自己与师父渐行渐远,小弟年幼远隔千里,这正是无花最孤寂之时。
他虽然不能算大醉,但神志也不像平时那样清明。无花时不时停顿下来,似乎忘记了言语,眼神也带上一丝迷离,他的嗓音如同悦耳动人,挑挑拣拣地,把这些年的点滴,说给对面的人来听。
一同饮酒之人,只觉得这样的无花,竟然是少见的脆弱。几年前的午夜,那个招招凌厉的少年,步步莲花、行走于街头的圣僧,这些身影逐渐在楚留香眼前重叠。
无花啊无花,真是兼具了神秘优雅、清冷圣洁,又带着一丝动人心魄的冶艳。
无花漂亮的手指执其白瓷酒壶,酒液凝成一线注入杯中,没有一滴溅出。他双目雾气蒙蒙,双颊微泛红晕。
人早不复一开始的端坐,手肘抵在桌面上,用右手撑着额头太阳穴,随意斜坐。但即使是再挑剔的人看到他,也不会认为他粗鲁。
灯下美人,酒醉微醺……
这本已是……难得的一道风景。
无花神色悲伤哀切,肤色太过苍白。他并没有歇斯底里,也不曾抽泣,只是微微低头,泪水就一滴一滴无声的落下,在杯中激起一朵一朵小小的涟漪,宣泄着不能说出口的苦楚。
我一直认认真真地努力生活。可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团圆美满,上天总是要让我面临种种别离。
父亲,母亲,弟弟、阿玉姐姐、师兄,还有师父……
如果不曾得到,就没有失去之后的痛苦。我何其有幸,得此家人亲朋。又何其不幸,刹那分离,不可长相守……
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水被送入口中,无花不在顾虑什么冷静自制,只想用酒意,压下悲伤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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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来岁小麦肤色的男子,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楚留香挣扎起身,跌跌撞撞推开木窗。看着窗外的日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好一会儿,记性才开始复苏。昨天与无花喝酒,从中午喝到下午,换了一轮酒菜,又痛饮到半夜。都不知是几时睡着,亦或是醉倒。
楚留香四处打量,发现无花侧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楚留香一瞬间,很想把他摇醒!你在床上谁得好好的,凭什么让我睡地板啊!!
他怒从中来,决定要做一回扰人清梦的恶人!走至床边,却被无花的睡颜所吸引。
睡梦中的无花,肤色依旧白皙的过分,眉间依然微微蹙着,眼下犹带泪痕。他姿势蜷起,双手压在耳下。这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楚留香一下子没了脾气。好吧,让他睡吧。楚留香一向自认是个翩翩君子,无论美丑,都能等同视之。可他依然忍不住惊艳于无花的容貌。
无花清醒时,长身玉立,如玉如竹,一颦一笑,动如春风,静若秋水。佛宗名寺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风姿自然而然染上了禅意,丝毫不显女气。
然而此时他尚在睡梦之中,没了圣洁气韵带来的加持。那份冶艳,便再也压制不住,生出一丝我见犹怜的意味。
楚留香有些走神地想着,而无花感受到陌生气息的靠近,已经缓缓醒来。他第一次宿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额头尤其难受,如被细细密密的牛毛针一下一下扎着。
无花伸手揉着太阳穴。僧衣袖子宽大,向下滑落,露出一段洁白的小臂。
楚留香发现,无花似乎还未彻底清醒,呆呆地坐起身下床,迷迷糊糊越过自己,十几步的距离,几乎是闭着眼睛飘了过去,打开门。
二楼挑出的走廊,正对客栈后院。然后脑袋跟不上动作,清晨微冷的空气,终于给无花带来一丝清明。
他掐着眉心,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开始极力回忆昨日之事。
那时,自己故意没用北冥真气解酒。喝到最后,已经很有几分酒意。再加上,心绪波动。虽然没有发酒疯,但好像抓着楚留香衣领,质问他来着。
好像是什么……
你这家伙,简直是老天爷的私生子!凭什么你运气这么好,就算自找麻烦,怎么浪怎么作,都没事儿!那么多妹子喜欢你,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儿了?
自己好像还问爹娘去哪儿了,又喊师父,最后还哭了,哭了……
无花忍不住汗颜,脚趾头见只能抠出三室一厅。醉酒害死人啊!
嗯,好在没有嘴瓢,透露什么要不得的东西。无花极力为自己挽尊。何况,楚留香酒喝得更快更多,当时已经不省人事了,应该没有听见。而且就算他听见了,如果他敢不识趣地再提起……
无花忍不住握紧拳头。自己一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物理记忆清除术!
他做好心理建设,哑着嗓子,又要了两间上房,吩咐人送水来洗漱。
好一小会儿,无花这才带着微微的水汽,来寻楚留香。他还带着困乏,倦倦地倚在门边。浓黑的眸子,随着眼角挑动微微上眄,仅这一个动作就流露千般风情。
楚留香受不了似的,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双颊,使自己清醒一下,从圆鼓凳上弹起来。
“?”无花忍不住面露疑惑。这人怎么了?堂堂一个武功高手,难不成还被酒精毒坏了脑子?
楚留香感忍不住感慨道:“幸好你不是女子!否则,全天下的男子可要发疯了。”他停顿一下,笑道:“也幸好你不是。否则,石观音也该发疯了。”
“石观音?”无花按了按眉心,喃喃重复道:“似乎听起来有些熟悉?”
无花自认记性很好,但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了。也许是醉酒之后脑子不灵活,也许是上辈子听过的吧。
“你是少林弟子,或许对这些事情不上心。”楚留香解释道:“石观音是突然出现在塞北的一个女子。她也可以算作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恐怕,也是世上武功最高、心肠最冷的女人。”
“据说,她不能容忍世上,有女子比她更美丽。不然,就会毁去那些女人的容貌。”
楚留香有些遗憾地道:“我从没有见过石观音的样子,但是……”
“但是什么?”
楚留香顾左右而言他,“哈哈!但是,这不是结识了你吗?说不定,你比她还漂亮。再说,你比她跟年轻。”
他越说越小声,胡言乱语道,“嗨!你是男子嘛。估计石观音就是知道了,也不一定来找你的麻烦。”
无花都已经习惯了。他爹他娘,英俊貌美。小灵已经能看出,容貌轮廓更像父亲。而他自己,则更像他娘。
所以这辈子,自长成之后,人们见了他的容貌,或痴迷,或嫉恨,或充满贪婪和占有欲。当然,后面一种已经被他教做人了。
至于楚留香,虽然总是夸赞他的好相貌,但其目光却是难得的清正。更像是欣赏,以及……得意于自己能交到这样的朋友。
随他吧,无花也未计较。他怜悯地看了楚留香一眼。这人还在傻乐呢?
自己听见石观音的名字,有种别样的感觉。这就不同寻常。
而且听听这人设!又美貌,武功又高,还嫉妒心爆棚,整一个白雪公主她后妈。浓浓的黑暗系色彩,指不定又是原著中哪个大Boss呢。
少年,作为毫无疑问地男主角,这就是给你准备的啊。虽然,你大概率会遇难成祥,但是将来指不定,在人家手底下,怎么被虐身虐心呢?
笑吧,笑吧,以后有瞧你笑话的时候。大不了到时候,看在你知情识趣的份上,出手捞你一把。
随意闲谈几句,无花这才言归正传,收拾了神情,郑重道:“楚留香,我有事要拜托你帮忙。”
见无花如此郑重其事,说要请他帮忙,楚留香也连忙端正了神色,甚至拍着胸膛道:“尽管吩咐。若稍有助益,不敢推脱!”
他如此仗义,无花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我师兄之事,你已尽知。他此番下山,去寻找白玉魔。”
“可那恶贼狡猾毒辣,”无花面带忧色:“我恐怕师兄,他未必能速速手刃仇敌,了却心愿。”
楚留香面露愤慨。一名鲜活青春的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连带着宅心仁厚的玄法大师,都被迫逃离山门。
“若叫我遇见白玉魔这恶贼,我定然也要除魔卫道!”
“多谢!”无花诚恳拜托道:“我师兄并非久历江湖之辈。你若得知他的消息,万请加以照拂,并传讯于我。无花不胜感激。”
虽则无花也在扬州培养了些人手,但那些人眼下还在庄园中习武,并未被放出去历练,一时半会儿当不得大用。
倒是楚留香,行走四方,交友广阔,消息灵通。无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拜托他帮忙,就当给师兄上了一层保险。
楚留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口应下,又看着无花。
得他应允,无花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复道:“金太夫人寿宴惊变,杀手用了一味毒药……”
他略作叙述,提醒道:“越是习武之人,中了此毒,越是凶险。若无秘法,切记不可运功解毒。否则,毒性只会随着真气遍及周身,药石罔救。”
楚留香悚然一惊。习武之人,自恃有内力修为,对毒药有一定的抵抗能耐。此毒反而专门针对江湖人士。若消息传出,必然人人自危。
他连忙抱拳道:“多谢提醒。”
“我和师兄正想要研制解药,免得此毒将来为祸人间。”无花神情有一些黯然:“只可惜……”
他又打起精神道:“虽然没有解药,我也略知一些解毒之法。你行走江湖多加提防,也帮我留心一些此毒的踪迹。”
天下狠辣特别的毒药,层出不穷。奈何此毒,总给无花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他总是放心不下,这才请楚留香帮忙留意。
见无花说完,楚留香又笑着道:“还有吗?”
他忍不住玩笑道:“多亏了无花大师,我昨日才能痛饮美酒。莫说是两件事,便是三件、五件、一百件,只要你说来,我也一定答应。”
无花莞尔一笑,如珠玉生辉。楚留香当他自己是什么,许愿机吗?
其实有一瞬间,他是有想过,请楚留香帮忙,打听娘亲李琦的下落。但无花终究未曾开口。
一则,这是自家私事,他并不想四处宣扬。二则,楚留香古道热肠,毫不吝惜给朋友帮忙,不以为烦,但无花却懂得分寸。事不过三,不能逮着一只羊薅。
“我何曾有这么多心愿,要差遣楚少侠?”无花调侃道:“若真让楚兄如此劳神,岂不让你的那些红颜知己,都要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踏月留香!这几年,楚某人渐渐声名鹊起。他的风流韵事,无花也略有耳闻。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都是谣传,谣传。”
和楚留香喝了一顿酒,这让无花沉郁的心情,恢复不少。就如同灰蒙蒙的天色,终于要透出一丝亮光。
许是这样一场大醉和哭泣,让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情绪有所宣泄,无花隐隐下定了一个决心。
在上山的路上,他忍不住想,自己和楚留香也算是有缘了。虽是才见过三面,而且还是不打不相识,却都认可了对方的能耐和品行。有这样的朋友,堪称幸事。
虽然,自己疑似是原著中的某个反派boss。但无花已经不再那么忧心。自己对南少林方丈之位,并没有什么兴趣和野望。又怎么会因此黑化、据与楚留香作对呢?
方才,他们对饮之后,潇洒告别。江湖儿女,聚散都是常事。
而且,楚留香作为绝对的主角,一路逢凶化吉,也不用担心他会遭遇不测,半路夭亡。
无花已经受够了生离死别!
所以,楚留香这个“生命旺盛”的朋友,真是让人特别有安全感。他们应该会是很久很久的朋友吧。无花唇边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
第二日,南少林后院,
一道身影闪过,翩若惊鸿。身影的主人,一袭素白僧袍,脚下足尖轻点,步法身形变幻,或前进,或闪避,或腾跃,矫若游龙。
素白修长的手指,不断结印,指法变换,带出一连串的残影。一套完整的招式,渐渐在他的手中慢慢成形。
起初三招,如玉一样润泽的十指,裹携着真气,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凌厉的轨迹。快到了极点,虚影不断,只叫人分不行是真是幻。
真气星驰电掣。天下招式,唯快不破!
三招之后,速度稍缓下来,而招式则变得极为繁复莫测。每一次出手,都蕴含了十几种的变化,以及百十种的后招。
指法变化随心。有如指尖风雨,天罗地网!
而最后三招,越来越慢,并且十分的简单。几乎稍有功力之人,都能一清二楚地看出来龙去脉。
没有杀气,没有戾气。甚至,稍不注意,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样简单招式,却蕴含着致命的杀机。只是对手明悟之时,却已经为之晚矣
大音希声,大巧若拙,无可躲避!
俊秀的僧人,淡淡拂出一指。它似乎不在尘世任何一处,也似乎无处不在。就是极简单的一指,打在远处丈余的竹林上,似乎丝毫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可无花却露出一丝微笑。目光潋滟,充满喜悦,如同繁星褶褶生辉。这套指法,唯有九式,今日终于功成。
他主修的天山折梅手,攻守兼备,却没有固定招式,而是拆解天下武学招式,化入折梅手中。
是以,折梅手修炼永无止境。见识阅历愈增,威力则愈大。而且,每个人修炼出来,也不尽相同。可谓千人千面。
入南少林后,无花得传多罗叶指、弹指神通。前人武学固然高妙,然而却是祖师根据自身境界感悟,所创立。不可能百分百契合后人。
无花武学修为提升后,在这一点上的感触,越发明显。因此,虽然少林有七十二绝技,他也不过修习了其中的寥寥数门,并没有贪多贪全。只是加以阅览,以增见闻。
而且,他也渐渐萌生出自创一套功法的心思。他翻阅拈花指法,参详精要,兼容多罗叶指、弹指神通之高妙。以天山折梅手的纲领为要义,并蓄佛门因果宿命之禅理,反复推演。
只是,等到临门一脚之时,无花却遇到了种种风波,先是发觉自己穿书,后来又是师兄遭难。他情绪起伏,心思消沉。
直到一场大醉,瓶颈桎梏似乎有所松动,今日清晨,再次推演招式,却不料水到渠成。
无花拢了拢衣襟,转身离开。身后的修竹,随风摇曳。他居住的禅院,再无别人。是以,也无人看到,方才被一指点中凤尾竹竹身上,被真气打出细细密密针尖大的小孔,连起来竟成字形。
杀生非造孽,弘法先护道。
素白僧袍的一角,消失在院门之外。那株凤尾竹,上下三寸,皆整个化为粉芥,洒落泥土。
这边是九招指法的最后一招——死亡一指。
无花自信,这套指法,放眼天下,也是数得着的武学了。有它傍身,行走江湖,更是无碍。于是,无花不再犹豫,立即去寻找师父天峰大师。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注定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可是,他不能退缩!
天峰大师的禅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朴却充满禅意。秋意渐浓,但莆田地处闽南,依然竹木森森,草木幽绝。
晨光熹微,微风吹过,竹帘上叶影摇曳。无花和天峰大师对坐,面前摆着精致小巧的茶具。旁边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无花素白的手指,抓着一柄蒲扇轻扇。
白色的水汽鼎沸,一只苍老的手,提起铜壶。天峰大师须眉皆白,形容枯瘦,气质却如渊似海。
他素来最喜饮茶,洗盏冲泡,一番动作不疾不徐,就如同千百年来,南少林的古木参天、晨钟暮鼓。
茶香袅袅。天峰大师微闭着眼睛,端着那比酒盅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
无花四指并拢,在小木桌台上轻叩三下,这才跟着端起茶盏。这铁观音虽然齿颊留香,入口却苦的发涩,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茶是好茶。天峰大师的茶道造诣,更是不凡。但无花实在静不下心来细品。他望着天峰大师慈爱的面庞,心中叹气。
或许,师父最初收养自己,是出于愧疚亦或是责任。但十余年来,他们之间,早就结下了深厚的师徒之情。
无花不像普通孩子,须要依靠长辈照料衣食住行,才能长大成人。但他更加需要长辈的指引。
师父教导他,怎样身心平静、澄澈心性,师父教诲他要怜悯世人、处事宽宏,师父为他拨开迷雾,让他能够认清本我,坚定求道。
师父……
无花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师父给了自己无私的教导和关怀。有他在,南少林就成了自己的家。无论什么时候,无花遇到迷茫彷徨,只要他想到有天峰大师在,便有来底气和依靠。
然而,终非同道……
师徒二人,终将渐行渐远。这个认识,让无花无比的痛苦。
爱别离实乃人生大恨。可他毕竟十年清修。天峰大师为他铸就了一副坚韧的心性,使他能够勇敢地面对世上的无奈。
无花挣扎过、纠结过,更是下山一场大醉。但他终究下定了决心。
等到天峰大师放下小茶盏,无花遂打起精神,他心中愧疚,但仍然坚定开口道:“师父,徒儿学艺十载,依然做不到六大皆空,辜负了师父的教导。”
“无妨。”天峰大师神情慈和,缓缓开口劝慰道:“人非生而知之,求真当须苦练。”
无花低头默然半响,才起抬头,定定看着天峰大师,神色认真道:“如果徒儿一辈子都做不到,又该怎么办?”
见天峰大师欲要开口,似乎准备开解自己,无花抢先一步开口道:“徒儿心有牵绊,俗事不了,因果不消。”
在晨光中,他一双眸子如同秋水,认真而忐忑地望着天峰大师:“徒儿想要下山……”
下山。无花以前也不止一次下山。但师徒二人都明白,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是以,无花才这样郑重的请求。
庭院寂寂,无花却心如擂鼓,又如乱麻,等待着师父的回答。
他蒙天峰大师教导多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恩情深重。如果师父要阻拦自己下山,无花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天峰大师半阖眼眸,不发一言,只是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少顷,苍老淡然的声音才慢慢响起,“你若佛法有成,我便准你下山。”
无花无声的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放松些许。他还真怕,师父无论如何都不松口。眼下,师父就是他最亲的长辈。无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忤逆他,更遑论与他为敌。
他双手合十,低头道:“还请师父考较。”
天峰大师叹了口气,神情温和,看着面前的徒儿,道:“善男子,若能观怨一毫之善,不见其恶,当知是人名为习慈。此为何解?”
又问:“少恩加己,思欲大报。于己怨者,恒生善心。这又是何解?”
无花低头不语。修习佛法这么多年,师父所问,他如何不能不解其义。
这两段都是出自《优婆塞戒经》。前一句劝说,善男子,如果能看到冤家仇敌一丝一毫的善处,不追究他的恶处,这人就已学会了慈悲。
而后一句则是告诫,别人对有我有哪怕一丝恩德,就应想着,十倍百倍地回报。对怨恨自己的人,要总是怀着善心。
师父这样问,无疑是在提醒自己,要时时刻刻心存慈悲。往小了说,应该放弃仇恨,不再报复任慈。往大了说,要为人宽宏,不要像玄法师兄那样酷烈,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无花不语,一室静默。半响问道:“人若是有了慈悲心,放下仇恨,又会如何呢?”
天峰大师回答道:“在世之时,不受诸般烦恼。离世之时,得享西方极乐。”
无花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天峰大师,道:“弟子有几句经文不解,请师父为弟子解答。”
天峰大师缓缓道:“说罢。”
无花声音清冽,仿佛禅音空寂,“有目连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
“目连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
天峰大师闻言,握着手中念珠不语。
他乃是禅门宗师,博览众经,自然听得出,徒儿所《佛说盂兰盆》中的故事。
佛陀的弟子目揵连尊者,发现他去世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目揵连十分孝顺,以神通将食物,送到其母口中。
谁知,食物在咽喉中变为火炭,其母非但不能食用,反而痛苦万分。目揵连焦急忧虑,于是去问佛陀,应如何救渡。
佛陀告诉目揵连尊者说:“你母亲罪根深重,曾有五百世的悭贪。纵使你神通第一,也无法解救她的苦难。必须靠十方众僧,集大德威神之力,才能使她得到解脱!”
故此,佛陀便让目揵连尊者,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准备饭食、烧香燃灯,将世上最珍贵的食物,都放在盂兰盆内,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当众僧念咒加持,祈福消灾,合各大德威神之力,超度其母亲脱离饿鬼道。
无花俯身叩头,伏地不起,声音颤抖:“不报父母生养大恩,不敢独善其身。不报杀父血仇,不敢奢求他日得享极乐。”
天峰大师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屋子里只能听到“啪嗒啪嗒”佛珠飞快转动的声音。
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峰大师声音遇见苍老,带着叹息道,“无花,你和玄法……”
“你们师兄弟二人,真是一样的执迷不悟。为报仇而手染血腥,天枫施主和那位阿玉姑娘,难道会乐见于此吗?”
“无花,你向来聪明颖悟。为了一时的执念,从此远离我佛庇佑,真的不后悔吗?”
无华缓缓起身,深色郑重道:“徒儿入南少林,修行十年。怜爱我护我,其唯师父。又何曾见佛陀庇佑?更不知如来身在何方。”
天峰大师一向温和,此时却少见的眉头紧锁。他目光深邃,神情悲悯,口中轻诵。
“苦海迷途去未因,
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华上,
一一莲华见佛身。”
他带上了几分苦口婆心:“无花,你就是放不下执念,所以才沉沦苦海。若能放下执着,便是于一花一草之中,亦可从中得见如来。”
无花依然双手合十。晨光中的少年轻僧人,虽容貌冶艳,却胜在气质高华。作为佛门嫡传,言行举止,清冷圣洁。
“得见又如何?”此时,白衣清俊的僧人,神情极平静,有如波澜不兴的湖面,无花反问:“得见如来又如何?”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清冷的弧度,淡淡道:“如来本是幻,何以度苍生?极乐非我求,此生当自渡。”
天峰大师缓缓阖眼,这个徒儿,终究是与佛缘浅。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我不拦你,你下山去吧。”
是日,无花拜别一众师长同门,开始下山历练。
他踏出山门,忍不住驻足留步,耳畔似乎有诵经声传来。
“不可怨以怨者……是时世尊告诸来会。吾自追忆无数劫已来。怨能息怨,人身难得,佛世难遇。犹如忧昙钵华,时时乃有……行忍得息怨,此名如来法。”
无花仿佛又看见,师父正敲着木鱼,转动佛珠,在大殿中诵经。或许是因为声音夹杂内力,竟然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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