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南,三月初,终于入了曲州。
曲州处于南北之交,一条运河贯穿全境。州内大小郡县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运河的影响,而自古以来越靠近水路,城镇就越繁盛。淮阳郡便是其中一个典型。
一路的颠簸直至淮阳郊区才稍微减弱了些。
马车里的人因为路不平坦,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就连往日里精气神十足的顾采薇都有些蔫蔫的,时司清更是苦不堪言——他一路上被当成苦力使唤,同阿青和远思轮流羁押着那名天杀的刺客。
累到极点的时候,看着关秋躺在马车软垫上安详的睡姿,时司清不免忿忿不平地问师尊:“为何二师兄就能如此安逸?”
时司清挑的那辆相较小的马车果然没有楼夜雪所乘的那辆豪华,至少在楼夜雪这边,他平躺下来不需要将自己蜷缩成虾状。
他的师尊——他和关秋共同的师尊楼夜雪只是轻轻一笑,道:“阿秋大病初愈,司清你舍得让他旧疾复发吗?”
“可……”时司清准备说:距离关秋受伤已经过去了几近三月,怕是连指甲都长长了一寸。更别说他还是半个剑修,身子骨估摸着早就好利索了。
但是他心里的这些想法没能诉之于口。
因为下一秒楼夜雪接着道:“你二师兄若是再次带病在床,饮松楼那些典籍、草药估计还会乱作一团至初夏。”说完,他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叫醒关秋,然后跟着客栈的小二往楼上去。
楼夜雪向来对弟子非常宽容,讲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会被情理所约束的,就比如说时司清的不学无术。鉴于他总是拖延功课、画阵法时偷摸着画王八和虫子,以及经常无所事事地在度云山下瞎摸着乱逛,楼夜雪便某一天订立了新规。
新规足有四十八条——
第一,上课不许瞌睡;
第二,画阵法图时严谨乱涂乱画;
第三,不允许在度云山下恃强凌弱;
……
第四十八,按时提交功课。
违规者,扫十日饮松楼,并一份《古法经》全文抄写上交。
《古法经》便是阵法集大成者抱安真人所作,足有九九八十一页,每一页上的阵法都极其复杂。
根据此份新规算出时司清要在饮松楼扫地五年
顾采薇听闻后,曾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师兄,你这是要拜入白云观门下当扫地僧了?”
时司清目送着二人的背影从客栈二楼消失,他留在原地半晌,却怎么也想不通师尊是怎么发现他偶尔哭天抢地地求二师兄代扫饮松楼此事——究竟是谁在告密?!
这时候顾采薇无精打采地路过向上走。
“站住!”
顾采薇左右看了两眼,手还搭载扶梯上。她回过头去顺着楼梯往下看,才发现时司清正狐疑地打量着她。然而,等她驻足半会了,时司清却仍然没有蹦出半个字。
准是疑心病又犯了,顾采薇白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姗姗离去。
——
那名刺客被五花大绑地转移到楼夜雪房中,也就是关秋房中——楼夜雪向小二要客房的时候只要了三间,关秋被强制要求和他住在一起,美名其曰要照顾他的腹伤。可是关秋的伤早就好了个十分十,压根没有照顾的必要。
这一路来楼夜雪好似一直在“特殊关照”他,像是……像是什么呢?关秋琢磨了一路,却总也摸索不出来个大概。他想要开口拒绝,目光撞到楼夜雪垂眸盯着他的询问神情时,上下嘴唇碰到了一起,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或许当真是还在担心他的伤口吧。
关秋叹了一口气,到嘴边的拒绝不翼而飞了,他只好慢吞吞地挪到了客房边缘。
关上门,楼夜雪向里走了两步,在刺客身前蹲下打量着他。
上回楼夜雪在刑堂并未仔细看过这刺客的面容——只见他面颊瘦削,颌骨极其突出。不知道是本就如此,还是这几个月的拷打虐待和风餐露宿所致。
楼夜雪看着他的五官,微微皱起了眉头。先前不觉着,如今仔细瞧了,他总觉得这张脸他从前见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与这位仁兄打过照面了。
刺客瞪着他,他的嘴巴被一团布塞住,只能发出一阵又一阵挣扎的哼声。
楼夜雪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如今你喊破了喉咙也无甚作用,不如省点力气给来救你的人加油助威。”
关秋一向不爱参与口舌之争,更何况此时刺客还被捂住嘴了。他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手帕,正对着阳光细致地擦着剑身。
于是楼夜雪一偏头,便看见了他长身玉立的背影。
入春之后,衣衫轻薄了不少。关秋穿了一袭藏蓝暗纹外袍,腰间束着一条黑金蹀躞带。原先挂在带子上的佩剑缺席了,楼夜雪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投到了他空荡荡的腰上——关秋本就腰细,大病过后清减了许多,腰际线条看着更是瘦削。
见此,楼夜雪的眼神暗了暗。
“这几月剑未出鞘,也未见血,为何还如此仔细?”楼夜雪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了关秋身侧,抱臂靠墙面对着他,低下头看着那双正在动作的手。
关秋手顿了顿,说:“师尊给的东西,总归是要细心些好。”
关秋手中这把佩剑名为“持心”,是关秋舞象之年楼夜雪送给他的贺礼。
持心是一把长剑,它的剑身耗时三年锻成,线条锋利流畅,剑格与剑身相接处、剑眼处则各镶着一颗晴蓝宝玉,如同一汪湖水。而剑柄细长,末端挂着一条素白的穗子,穗尖串着一颗透亮的白玉打成的圆珠,观赏性极佳。
时司清第一眼见到持心,挪不开眼地抱着它夸得天花乱坠,最后被顾采薇踢了一脚才把它还给关秋。但美观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赋予它意义、让关秋视若珍宝的一点在于,它是由楼夜雪亲手打造的、独属于关秋的剑。
关秋仍然记得那天楼夜雪把持心交给他,对他笑着说:“为师难以逆转你的想法,既然你心意已决,”他顿了顿,好半天才接着说:“一把好剑不可或缺。”
楼夜雪注视着关秋把剑小心翼翼地收回剑鞘,挂在了空荡荡的腰间。而后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好像在询问他是否有事情要交代。
楼夜雪便轻声道:“今夜万万要心怀警惕。”
说完,他再次扫了一眼关秋身上的佩剑,走入了没有阳光的地方。
入夜,扬水街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但相较于白日里已经安静了不少,家家户户相继熄灯,热闹的客栈也渐渐平息下来。
楼夜雪出门办事未归。
关秋把持心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褪下外衫,裹着严实的里衣往榻上一躺,端正地睡在床上,像一根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然而闭上双眼许久,他脑海之中却仍然清醒无比。
他一头在逼迫自己尽快入睡,一头却设想着与楼夜雪同榻而眠的场景——这一幕上一次出现还是在近十年前。
正当他天人交战之际,“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又被立刻关上。屋内的烛火早已被关秋熄灭,黑暗之中他小心地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向着床边走来。
关秋感觉到一个浑身带着寒气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地靠近他,那人慢慢地俯下身,再没有了其他的动静。闭上双眼之后,听觉便变得格外灵敏。
静谧如水的夜里,其他声音仿佛消失了,只留下耳边清浅的呼吸声。
片刻后,衣物细细簌簌落地。随后被子被掀开,关秋的身体贴上一条冰凉的手臂。那只手环过他的腰,揽着他凑近更寒冷的地方。关秋下意识地往后撤,但是却被人死死地抱住。
紧接着,那人用另一只手按了按他的发顶,语带疲惫地喃喃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关秋停止了挣扎,竟然真的没动了。
他想起年幼时刚被楼夜雪捡到飞星门那会儿,他还住在醉月宫后室的偏房里。偶尔阴雨连绵,雷声大作,他便胆战心惊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迷茫地站在醉月宫大堂相较敞亮的地方。每每此时,他总是觉得周围有无数死在屠杀中的无辜村民在怨泣、在尖叫,而自己被无数冤魂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丝毫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躲在前堂的金柱后面,靠着坚硬的台阶睡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有一天他被夜里风尘仆仆归来的楼夜雪发现,才终于找到了庇护之处。他平生第一次提出要求——胆怯地问楼夜雪他能不能和他一起睡,哪怕是睡在地上也可以。
楼夜雪那段时间好像非常疲惫,领他上山之后常常不见踪影,否则便是回来之后脚不沾地地进进出出。但是哪怕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楼夜雪也没有多言,只是对他淡淡一笑,点头应允。
后来他渐渐成熟,尤其是有些年如雨后春竹一般窜高,便许久没与楼夜雪同榻而眠,更不会想到,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关秋被楼夜雪紧紧地搂着,时间久了,居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感,就好像……就好像他没有度过那十年的伶仃时光,羁旅已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
方才天人交战的思绪顿时间烟消云散了,原来隐藏在这两股势力之下的,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隐隐的眷恋。
黑暗里楼夜雪睁开了眼睛,借着月光用眼睛描摹着关秋的五官。他想要把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徒弟一直困在自己的身边,倘若他不愿意的话,他想,至少不能让他再做些丧命的事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