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未眠，这座山地形实在是复杂。好在前几日里下了场大雨，之后几天小雨接连不断，地面还算泥泞。关秋和楼夜雪仔细地辨认着地面上隐隐约约的脚印，一路追到半山腰。
然而上天并不总是垂怜他们，走了一段路，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岔口。岔口的左右两边都有若有若无的一连串脚印，以至于二人难以分辨真正的方向。
关秋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枝叶，忍不住皱了皱眉毛。他道：“师尊……”
楼夜雪懒懒地靠在巨木的树干边，手上还拿着一个方才从不远处的一棵果树上的野果，正若无其事地擦着。闻言，他抬头看了眼关秋，发现他眉毛皱着，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纠结。
楼夜雪咬了一口果子，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也看见了地面上杂乱的脚印。
“来，尝一口。”说完他把果子往关秋的嘴边一放。
关秋往后仰了仰身体，嘴唇远离果子，坚持道：“接下来怎么办？”
楼夜雪笑了笑，逗他说：“你先咬一口，为师再告诉你。”
看着关秋最后不得已吃了一口果子，唇上的干裂终于润了润，他才开口道：“无碍，我在那名刺客身上放了三张追踪符。”
飞星门由四大长老把持，整体上看来还算和谐。楼夜雪常常会串门到邱岳青那儿买一些符纸，以备不时之需。先前时司清还觉着师尊这一行为堪称多此一举，如今看来确实是明智之举。
前有狡兔三窟，后有师尊三符。
关秋默默地在心里腹诽着楼夜雪，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也毫无**问楼夜雪是什么时候放的那几张符。
山脚有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楼夜雪带着关秋跟着追踪符一路摸到了村子边。
孤村入口立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碑碣，由于长年累月被风雨侵蚀，碑碣表层的字迹已经略显模糊。关秋微微躬身，眯着眼睛盯了好半会儿，只认出了“冗”字。他转过身去，想要招呼楼夜雪也来琢磨琢磨，却发现他的目光聚焦在目力所及的村内，正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关秋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正值傍晚，或许是有人家正在做饭，袅袅炊烟萦绕在孤村上方。不远处有几只大黄狗正追逐打闹着。见到外来者，这几只狗通灵性一般，纷纷停下来，对着楼夜雪和关秋叫嚣。
关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从小就怕狗，幼年时被一条野狗追着绕着村里跑了好几圈，险些被咬伤，自此留下阴影。
楼夜雪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轻笑了一声，揽住他的腰，阻碍了他往后退的步伐。持心自腰间被抽出，楼夜雪作势挥向面前几条大黄狗，面上还带着装腔作势的恐吓。
大黄狗或许是怕了，喉咙间哼了几声，逃了。
楼夜雪把剑插回剑鞘里，抬头准备观察一下徒弟的反应，却没想到关秋有些僵硬地向前迈了几步，那枚白玉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了几下，最后停在了通红的脖子侧边。
————
孤村的土房零零散散地落在各个犄角旮旯里，好不容易瞥见了一户敞开门的人家，关秋径直走过去欲询问情况，左手却被楼夜雪忽地握住了。
他侧头看向楼夜雪。
楼夜雪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前方——屋主人恰好拎着一篮子菜走出来。她半只脚刚迈过门槛，抬眼一看站在远处的二人，竟然猛地退回了屋，“嘭”一声将门关上了。
她不善的面色着实诡异，关秋回想着方才这一路来，少有的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闭门不出。
为什么呢？是……有什么明文规定了此村不允外人进出么？
关秋摩挲着挂在蹀躞带上的持心剑柄，心中愈发疑惑起来。
“他爹，回来了？”
这是他们尝试进入的第四户人家，关秋本以为此次仍然会碰壁而归，却不曾想女主人压根没意识到陌生来客进了家中。听到了动静，只是习以为常地大喊了一声。
这个破烂简陋的小屋藏在丛生的杂树后面，屋内泥土地板起伏不平，屋顶正渗着前几日的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掉，落在地面上的水坑里，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屋子里的设施非常少，一张木桌，桌子周边围了三条长凳，其中两条缺胳膊少腿地在乱晃着。
一张小门连接着灶房，做饭起的一部分白烟从门里蔓延向前厅。
“他爹，承儿他……”妇人端着一盘菜从灶房出来，脚步忽然顿住——两个身材颀长的陌生男子站在前厅正中，正背对着她望向门外。
“二位是？”妇人话还没说完，便见二人望向的方向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是她的丈夫。
关秋一听到听到碗盆碰桌的声音便知晓到屋子的主人出来了，他转过头，看见一名瘦弱矮小的妇人正戒备地看着他。
关秋知道是他和楼夜雪擅自闯入给人带来了不好的观感，开口道：“抱歉，我二人……”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等到男主人从外边走进家里，又重复了一边，说：“我二人在山间迷了路，几日未进食，想借宿一宿。”
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几两碎银。
楼夜雪在旁边站着，并不言语，斜着眼看他的动作。
男主人刚踏着星月归来，身上一股子从山里带来的寒气，他绕过二人，端过桌上的黄酒闷头喝了一口。一口下去，他没仍然没应声，只是狐疑地看着二人。
他不太相信关秋的托辞。
面前这二人细皮嫩肉的，衣裳有些不整，顶多狼狈了些，哪儿有蹉跎了几日的憔悴模样？再加上说话的那位面色僵硬，语气生涩，一看便有鬼。
眼见着男主人久久不言语，楼夜雪便挂上了一个淡笑，道：“敢问这里可是承儿的住所？”
话音落地，一旁的关秋瞥了他一眼。
承儿？是那名刺客的名字么？楼夜雪是怎么知晓的？而且……倘若当真如此，他为何现在才说出来？
而前方的男主人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见状，楼夜雪便愈发笃定了他的猜想，道：“我二人是严承的结拜兄弟，他身上有伤，怕我们担心，瞒着我们回乡养伤。我二人实在放心不下，担心他在途中遭遇不测，便一路悄悄跟着他，但没想到在山中迷路了。”
半晌，屋内无话。
一阵寒风拂来，简陋的木门被轻而易举地吹上。
而楼夜雪素白的外袍衣摆也随之被吹动，他不卑不亢地站着，脸上的笑许久没落下去。
“哎呀，原来是承儿的友人。”女主人率先发话，拉开桌边剩余的长凳，一拍，道：“二位先坐。”
男主人睨了她一眼，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只是自顾自的喝酒吃饭。
“承儿这会儿确实是受了伤，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呆着呢。”
楼夜雪接过女主人递过来的水，啜了一口。村里的水都是从井里打出来的，难免有些冰凉。关秋注意到他入口时轻微的颤抖，于是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杯子，两手握住了杯子。
楼夜雪看见他的行为，心里笑了一下，觉得关秋这般举止甚是可爱。
女主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她将耳边垂下来的一缕花白头发别到而后，道：“承儿自小没什么朋友，若是你们如此担忧他，想必会很高兴。”
“我们不顾他的想法就偷偷跟着他，严兄知道了怕是会恼。”
“怎会如此？承儿不是那样的人。”
“严兄的为人我最清楚，当然知道他不会怪罪我们，但难免会心有芥蒂。”楼夜雪笑了笑，接着道：“还请伯父伯母今夜先别惊动严兄，我二人明日自当负荆请罪。”
女主人愣了愣，思量片刻，道：“好。”
此番话题就如此揭过，或许是刺客，也就是严承确实不善与人交往，关秋和楼夜雪都看得出来严母对于严承拥有兄弟的宽慰。
他们被迫听着严母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了解到严承确实有几年没有回乡了。又说到严承每次回来都是一身伤，这次却没有那么严重。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严母总是说着说着便时不时叹气两声。
饭后，严母就安置两名来客的住宿问题犯了难。
小破屋子里只有两间卧房，一间是严母和严父住的地方，另一间是严承住的地方。但是由于早些年严承在村里另建了一座屋子，他的那间卧房也就空了下来，里面堆放了一些杂物。如若要住人，免不了一顿收拾。
楼夜雪见状，连忙推拖道：“伯母不必费心，我和关兄今夜只是顺势到了这边，没有借宿的意思。”
关秋听到那声“关兄”，愣了愣，于是也没注意道严父忽然射来的目光。
严母：“可是方才小关不是说要在此借宿一晚么？”
“关兄方才没有料到如此麻烦，我二人一路风餐露宿至此，在外面将就一晚无大碍。”
严母半信半疑的点点头，正要再劝劝楼夜雪，坐在桌边的严父忽然开口道：“兰娘，楼小友既然如此发话，我们便不必强人所难了吧。”
最后，严母放弃了热情的邀请，收拾着桌上的碗碟去灶房。
见严母身影消失，严父这才将目光转向楼夜雪和关秋，他淡淡地说：“二位小友既然是承儿的故知，想必知晓前段时间承儿在何处吧？”
这是想探探他们的虚实？关秋心想。
楼夜雪说：“那是必然。”
“儿行千里，当爹的难免忧心他的行踪。承儿又是个寡言的，从来不对我和他娘诉说近况。”严父又饮了一口酒，面上布满了忧虑，继续说：“我和他娘至今未知他任职何处，他每次回家都伤痕累累，让我和他娘好不担心……二位小友可知承儿究竟在何方任职，职务为何？”
屋内无言，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楼夜雪盯着那壶快要见底的黄酒，笑了一声，打破了无声的寂静。
他说：“自然。严承与我二人供职于……断水山庄。”
——
楼夜雪躺在屋顶上，他把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摸了一把一旁笔直的木桩子，小声道：“关兄躺会儿吧，要站一宿吗？”
“师尊！”关秋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挪腿躲开了那只手。
他们从严家出来之后，便找了一处可以看见严家大门的屋顶守着。楼夜雪总觉得最后他回答的那句话有些不妥，穗决定守株待兔静候严父的动作。
关秋已经在屋顶站了半个时辰了，好在这栋房子离严家还算远，前方又有更高一些的楼挡着，不然照他如此杵着，早被人发现了。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便一直没有躺下来。
但是楼夜雪知道他的毛病——他这个徒弟有些小洁癖。
他想起在荒村初遇的幼年关秋，衣衫褴褛，唯有一张脸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时他的脸颊不似现在一般瘦削，纵然骨瘦如柴，两颊上却有一些怎么也瘦不下来的婴儿肥，捏起来手感很好。
除了被硬塞了一个燕双行进门之外，楼夜雪并没有收弟子的意愿。但是或许是关秋黑葡萄似的双眼太动人心魂了，也或许是关秋两颊的嫩肉太好摸了，楼夜雪最后还是破天荒的把关秋待会了飞星门。
往后，又因为关秋，他捡垃圾似的捡回了另外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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