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畔第一次见到李砚安,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
冬天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了。
他就穿着制服站在路灯底下,正低头点烟,人显得又高又瘦。
二十六七的年纪,一张脸窄长,没什么肉。单眼皮,薄嘴唇,神色寡冷,一股子抹不掉的疲惫。
整个人看着有点冷,也有点空。
火光一闪,照亮了他半张脸。
点着了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
白烟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开,他人就站在那烟雾后面,路灯的光晕底下,看着特别孤寂。
那样子,瘦削、沉默,加上深陷的眉眼,乍一看气质有点冷峻,莫名的颓。
不像个警察,倒像个漂亮的瘾君子。
这是姜畔对他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三年,姜畔十六岁,刚上高二,在家楼下那条破街。
云港这地方,靠海,三线小城,这里教育资源落后,经济也不太行,孩子们也没什么能玩的地方,距离海边车程大概要一个小时,街两边是些灰扑扑的老楼,风从海那边刮过来,带着一股子味儿。
姜畔把手吞回袖口,躲着寒风往家走。
十一月初的云港没有要下雪的意思,只是湿冷无孔不入,让人讨厌。
但其实姜畔也同样讨厌夏天。
别人想起夏天都是冰棍汽水,蝉鸣鸟叫,光着脚丫子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疯跑。
姜畔不行。
夏天总让她想起八岁那年,和她相依为命的姥姥失去抚养能力后,因为没有其他亲属,远方表舅把她接到市区,送进的那间福利院。那间挤了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满身的汗味儿和馊味儿,闷得人喘不过气。
或者想起后来这个所谓的家。
周家夫妻在领养她的第三年,有了自己的亲儿子周宝,起初领养她的那稀薄温情很快就散了,天气最热的时候,姜畔连风扇底下那块地都不能待,只能缩在哪个犄角旮旯,听着客厅里他们一家三口叽里呱啦的笑声。
风刮得脸有点疼,姜畔拉高了校服拉链,把下巴缩进去。
快到家了,街角那家小卖部的灯光昏黄。
拐过弯,就看到楼下停着辆警车。
顶灯没闪,安安静静的。
姜畔家那栋楼的单元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影。
高的那个就是李砚安,指间夹着烟,忽闪忽闪。
他旁边还有个年轻点的警察,正低头翻手里的本子。
姜畔的目光在李砚安脸上划过,脚步没停,径直走过去。
开门,上楼,刚要推开防盗门,姜畔就听见了里面混乱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钻到那里面去了?快出来!”李雅慧的声音大的吓人。
“哇——妈妈!黑!怕!”小崽子惊天动地的嚎哭紧随其后。
其间,还夹杂拳头砸门的闷响。
姜畔不自觉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接到报案的李砚安跟着姜畔走上二楼,眉头蹙了一下。
楼道里的昏暗在关上门后更加明显。
房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地板是陈旧的白色瓷砖,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客厅中央散落着各色塑料玩具,墙壁泛黄,沙发上方挂了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照片,照片里是笑得很开的中年女人、男人和他们怀里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的痕迹。
李砚安目光从那张全家福上定了一下,略过这片混乱,最后落在了房子里的狭窄过道。
那里有一扇爬满手印的玻璃门。
门后隐约是一堆叠的杂物,还有单人床的一角。
显然,那就是所谓的阳台,也是个不知道给谁睡觉的地方。
报警人周建国正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试图用一把螺丝刀撬那个老式大衣柜的锁,李雅慧跪在柜子前,徒劳拍打着柜门。
那柜子质量还行,周宝在里面挣扎半天也没有用。
钥匙也捅不开,因为锁眼被姜畔用502堵得严严实实。
姜畔换了鞋,把书包放在墙角椅子上。
这么大个活人回家了,但没人看她一眼。
走到厨房,灶台上扣着个盘子,掀开。
底下是半个冷硬的馒头。
姜畔把馒头拿起来,靠在墙边,一口口慢慢啃着。
外面的闹剧还在上演。
逐渐的,李雅慧的哀求变成了咒骂。
不知道是骂柜子,骂儿子,还是骂那个撬不开锁的废物男人。
姜畔嚼着冷馒头,干巴巴的,没什么味。
外面这场鸡飞狗跳,好像跟她关系不大,少女脸色寡冷,好像觉得有点吵,但习惯了也就那样。
怪也只能怪柜子里那小崽子太坏。
好好的周三,一大早小东西就趁着她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她睡觉的阳台,翻出那张她和姥姥的合照,姜畔洗漱回来,就看见周宝笑嘻嘻的,当着她的面,把照片撕成了碎片,还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了脚下,用小脚丫子踩了踩。
姜畔看着他,没生气也没闹。
等着李雅慧被人叫出去打麻将,姜畔就走过去,把他反锁进了那个大衣柜里。
至于胶水堵锁眼,纯粹临时起意,顺手拿来顺手就用了。
想不到效果居然意外的很不错。
客厅里,养父终于放弃了他那点可怜的技术活。
周建国喘着粗气直起腰,冲门口吼:“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们管不管啊?这锁……这锁真他吗邪了门了!”
门一直没关严,留了条缝。
那个年轻警察探头看了一眼屋里,表情有点为难。
李砚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这才慢悠悠踱了进来。
他个子高,人长得冷峻,穿着那身一道褶都没有的深蓝色警服,显得这客厅更挤更乱了。
他看向一片狼藉的地面,看向李雅慧和周建国,最后看向姜畔。
小姑娘穿着最普通的蓝白校服。人很瘦,脸色是一种营养不良的白,软长的头发搭在脸颊边。五官斯文,神色无波无澜,却冷淡至极。一眼看过去,透着远超过十六岁的倦怠和安静。
姜畔正啃着馒头,腮帮子鼓着,回看他。
李砚安没多话,径直走到大衣柜前。
从年轻警察手里接过工具包,翻出一根短撬棍。
扁头塞进柜门和门框的缝隙里,手臂用力一压。
木头嘎吱一声,锁扣的位置应声断裂。
门开了。
李雅慧感觉扑过去,把哭得浑身发软的小崽子从里面拖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叫着,手忙脚乱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周建国也围了上去,一家三口闹成一团。
李雅慧一边哭,一边摇晃着惊魂未定的小崽子。
“小宝!小宝!告诉妈妈,是谁?是谁把你关进去的?啊?告诉妈妈!”
小崽子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胖手指颤颤巍巍,就要往姜畔这边指。
他眼神刚瞟过来,就撞上姜畔冷寂的目光,忽然被吓了一哆嗦,倏地缩回了手。
周宝使劲往妈妈怀里钻,哭得更凶了,嘴里含糊不清喊着“黑!怕!”,却死活不敢说出半个字。
年轻警察也蹲下身,放柔声音问:“小朋友,别怕,告诉警察叔叔,是谁把你锁进去的呀?”
小崽子只是摇头,抓着李雅慧的衣服,眼神躲闪,看都不敢再看姜畔。
姜畔冷笑了下。
李砚安没参与安慰。
他把撬棍扔回工具包,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还是那副表情,直接绕过那一家三口,踱到了厨房门口。
姜畔正把最后一口冷馒头放嘴里,余光瞥见他走过来,避开了眼神。
他靠在门框上,离姜畔两步远,那股烟草味就飘了过来。
“你干的?”
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语气没什么逼问的意思,像随口确认。
姜畔抬眼看他,没说话。
嚼着嘴里的干馒头,咽下去,喉咙有点剌得慌。
他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锁眼有胶水印,新的。和你鞋面上的印子一样。”
他说着,看向姜畔那双边缘开裂的旧帆布鞋。然后又看向她的眼睛。
“手法挺利索。”
他补了一句,听不出是夸是贬。
姜畔还是没吭声,就那么看着他,眼神疏离而戒备。
客厅里,李雅慧还在哄着哭闹的儿子。
周建国的目光直往这边剜,嘴里骂骂咧咧:“肯定是她!除了这个丧门星还能有谁!警察同志,你们得管管啊!她这是要害死我儿子啊!”
李砚安像没听见那些话。
他的视线从姜畔脸上移开,落在她手里那个馒头上,又扫了眼桌面。
“就吃这个?”他问,下巴朝姜畔手里的馒头扫了眼。
姜畔垂着眼,看着桌面,还是不答。
他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
沉默了几秒,李砚安身体往前倾了倾,伸手越过姜畔面前,够到了桌子中间那瓶老干妈。
玻璃瓶子被他推着,停在了离姜畔手边更近的位置。
姜畔盯着那瓶红油油的辣酱,瓶身上沾着油渍,有点反胃。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看自己太可怜了么,姜畔心里嗤了一声。
终于抬眼,对上他那双狭长寡淡的眼睛。
姜畔提了下嘴角,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然后侧身绕过他,径自走向通往小阳台的门,她睡觉的地方。
拉开那道玻璃门,后面堆满杂物,是一个只容得一张单人床的小空间。
李砚安挑眉看着她进去。
姜畔没回头,反手重重把门一带。
哐当。
关门声像砸在客厅里,瞬间盖过了所有声响。
紧接着,因为她这挑衅的态度,客厅里瞬间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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