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晋沉默良久，低头看着怀里眼神迷蒙似有些困倦的沈青云，纷杂生长的**顷刻间偃旗息鼓，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声调平稳又柔和，但紧箍在腰间的手臂又透露出他的隐忍和不舍。
“你喝醉了，我抱你进屋休息。”
沈青云懒散地靠在他怀里，闻言轻挑眉梢，目光却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的口不对心，若真是君子坐怀不乱，腰上的手也不至于越来越紧，迫使她整个人都不得不贴在他的胸口。
“陛下在担心什么？”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程晋，胡乱猜测道：“怕我明日酒醒后就不认账，还是怕我们的关系被外人知道影响您的圣明，亦或者陛下只是看不惯程翊，所以故意来他妻子面前献殷勤好打压贬低他？”
程晋的脸霎时黑了下来。
那边厢沈青云看得心底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哦了声：“看来都不是，那陛下可以给我解惑吗？”
“我不做没名分的人。”半晌，程晋才终于调理好思绪，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沈青云胸有成竹的神色一愣。
情况突转，程晋垂眸看着她，变得口若悬河起来：“我不做外室，也不做你露水姻缘的情郎，更不想偷偷摸摸的和你来往。我不在乎什么圣人之名，也不在意旁人，但我在意你的心。”
沈青云扯了下嘴角：“我的心怎么了？”
程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心甘情愿。”
他直视的目光太过灼热，仿佛所有的一切心思和谋算都逃不开他的眼睛，沈青云撇开眼：“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心甘情愿？”
程晋轻笑，作势要抱着她起身出门：“好，那我现在就回宫下诏书。”
沈青云吓了跳，急忙双手搂着他脖颈：“等等，什么诏书？”
“我心悦你，你也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那就说明是两情相悦。”程晋停住脚步，嗓音里还染着三分笑意，内容像是故意逗弄打趣她，然而语气却格外郑重，“自然要昭告天下，册立皇后。”
沈青云脑中轰鸣一声，连心尖也在刹那间跟着发颤，她看着眉目沉静神色严肃，没有丝毫说笑之意的程晋，视线真的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眼看着程晋马上要踏出小院，外面就是倒座房，桑家父子和鸣珂等人都在，他们这般出去只怕眨眼间消息就能传遍京城，想到这里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去。
程晋怕她伤到，不敢强拦，急忙伸手护在周侧，果见她下地后身形有片刻的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陛下既然不愿，那就算了，我也不会强求，何必拿我做消遣。”沈青云后退几步靠在廊柱上，眼神飘忽，看天看地看角落里的杂草野花，也不愿往程晋身上瞥一眼。
“立后是何等重要的事，太后朝臣都看着，贵女选了不知凡几，家世声名才貌缺一不可，岂是陛下这么草率决定的？”
“草率吗？太后朝臣各有私心，推出来的贵女也都有利益瓜葛，并不单纯。与其他们争破头，倒不如选我喜欢的，皆大欢喜。”
沈青云没转头，只当没听见程晋这斩钉截铁的话，她盯着廊下挂着的鸟笼，前几日有只小麻雀被顽童用弹弓打中受了伤摔到了院里来，金穗几个满心怜惜，找附近的乡邻做了个竹编笼子暂且安置，每日里水米不断，照顾得很是精心，但伤一好，那小麻雀扇着翅膀眨眼就没影了。
再是衣食无忧，也是牢笼，比不上广阔无垠的天地。
“陛下，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去了。”沈青云揉了揉眼，懒洋洋道。
程晋也佯装才发现时辰，他笑了笑：“这会儿回去，只怕刚好赶上宵禁，城门也要关了，有诸多不便，不知道——”他顿了下，将沈娘子三字咽下去，换了个称呼，“青云能不能通融通融，留我一宿。”
沈青云瞥他：“不怕误了明日早朝吗？”
“明日休沐。”
沈青云心念急转，怪不得他忽然这个时候过来，分明是看准了时辰，哪怕他们之间没有这番谈话纠缠，他今日也多半是回不去的。
她缠着腰上丝绦转了两圈，打量的眼神从程晋身上划过，戏谑道：“陛下要留下不是不可以，用什么来换？”
程晋顿了下：“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我要什么，陛下不是很清楚吗？”
沈青云说完这句话，便觉眼皮子上下打架，果酒那点微末后劲涌上来，她也懒得在外面继续吹夜风，施施然丢下程晋便进了屋中，独留他站在院中静默沉思。
一直到程晋离开农庄，沈青云也没能从他嘴里得到准话，她也不着急，仍旧偏安一隅过逍遥日子，从而错过了京城一起大风波。
李太后定下过继人选，老祁王那边也帮着说服宗亲，因范氏子不涉及王爵，暂时也不急着上玉牒，宗亲们想着赵王妃着实可怜，点点头也就没反对，随即钦天监便开始勘测天象，选定吉日行过继礼。
然而冬月初四这日寅时，天还不曾亮，有名年轻娘子携着幼子一身薄衣跪在朱雀门前泣下如雨，彼时正是上朝的时候，百官从朱雀门过，纷纷看见这一幕。
有胆小不敢惹事的，缩着头只当没瞧见就过去了；有作壁上观寻思这是谁家妻儿，审视同僚的；也有人停下议论纷纷，但始终没人上前扶起这对被寒风吹得发抖的母子。
最后还是御史台的吴中丞看不下去，吩咐下仆从马车里取了两件披风送去。
“你是什么人，跪在朱雀门是有何冤屈？”
年轻娘子又气又冷，一时哽咽得说不出来，反倒是她身边的孩子看见吴中丞后，突然扯着嗓子哭叫道：“我和我娘，是来找我爹的！”
嚯！
闻听此言的百官顿时停下，支起耳朵。
来朱雀门找爹？
朱雀门里是什么？是皇城！
皇城里是谁？是陛下！
朝臣对视一眼后又快速移开目光，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犹如百爪挠心好奇不已，怪道陛下一直不肯松口，难不成是早就金屋藏娇？却不肯认下这娇妻幼子，逼得人家申冤无门，只好跑到朱雀门来？
吴中丞心里也一个咯噔，但他见年轻娘子楚楚可怜弱柳迎风，幼童仰着张小花脸，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滑落，他本有些动摇的心霎时又变得坚定起来。
若这二人真是陛下惹出来的风流债，那他也必定要直言面谏，还他们一个公道和清白！
“你爹是谁？”
孩子擦了把泪，有些懵，旋即转头看向他娘，“娘，我爹是谁？”
年轻娘子似乎终于缓了过来，她啜泣了声：“多谢您，但我家郎君位高权重，奴家也不知他的名讳，而且他许久不曾出现，抛下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奴家走投无路之下听说朝廷有登闻鼓，鼓响则必要见人上朝，这才想来求个明白。”
周遭的人面色各异，他们本就怀疑这女子与陛下不清白，如今再闻这话，心中就更是七上八下了。
吴中丞面色也难看起来。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误了上朝，你们可担待得起？”不远处传来呵斥，在半明半暗的夜幕中听来尤其冷冽肃杀。
吴中丞看过去：“潞王殿下。”
潞王程昱疾驰而来，他年近三十，面容与先帝相似，冷脸不语时格外严肃凌厉，加上这些年并不得志，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时不时还有程晋的耳目盯着，使得他眉间多了几道皱纹，威严愈盛。
“这是谁家的人，还不带下去？”程昱扫了眼低泣的母子几眼，脸色铁青，冲着匆匆赶来的左卫训斥：“都是干什么吃的，竟让无关人等靠近皇城，耽误政事，若是惊扰了陛下你们万死难辞其咎！”
赶来的左卫领头，正是钟策。
他腹诽了几句，手底下却没停，忙挥了挥手示意下属把母子带走。
吴中丞拦了下：“殿下，这女子是前来敲鼓伸冤的，微臣正打算带她进去御史台，稍后再求见陛下。”
潞王诧异：“有什么冤屈？”
年轻娘子似乎从他们的对话中察觉出来谁才是在场最位高权重的人，她猛地跪下，膝行几步拽住程昱衣角，泣不成声。
“殿下，奴家郎君原是高门贵子，他与奴家情投意合哄骗奴家与他私相授受，谁知就在奴家有孕时他却突然杳无音讯。奴家舍不得只好生下这孩子，”她推了下身旁的幼童，“奴家孤身一人养大了他，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贸然来此诉冤。”
孩子看着周围或好奇或鄙夷或惊讶的目光，他尚且懵懂不能分辨好坏，但突然遇见这种场面他心底慌乱不已，又见亲娘痛哭流涕，他也跟随母亲抱住了程昱的大腿，嚎啕大哭：“爹，爹你在哪里啊，爹！”
百官大多都是有妻儿的，见此多有动容。
程昱也禁不住叹了口气，“也罢，先将他们母子带下去好好安置，等上完了朝再行分说。”
吴中丞连忙把母子二人扶起。
“别担心，御史台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定然会为你做主，帮你找到你孩子的父亲，给你一个名分！”
钟策在旁边听了个囫囵，心生不好，他自然是信程晋清白的，但看百官这副模样，怕是已经把这对母子安在程晋头上了，别的也就罢了，若是风言风语传到了沈娘子耳中可怎么办？
他招来个下属顶岗，飞也似的往立政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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