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府屏退左右,在书房中拆开了那封带着太医院火漆印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力透纸背,是邬院使的亲笔。
信中的内容客气而疏离,先是感谢张知府为邬家事务劳心费力,继而笔锋一转,提到府中丫鬟小翠,称其“心术不正,因私怨而构陷主上,其行可恶,其心当诛”。
信中明确表示,此等背主恶奴,一切但凭张知府依律处置,邬府绝无异议。
至于家中女眷受惊一事,邬府自有家法规矩,便不劳府衙费心了。
通篇下来,对二姨娘只字未提,仿佛那紫色的丝线和院中的红土从未存在过。
信中也全然不顾小翠吐露的证词。
轻描淡写地,便将一场蓄意的谋杀栽赃,定性为恶奴构陷。
张知府放下信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这个结果,正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邬院使承了他的情,也给了他一个最稳妥的台阶。
他立刻唤来师爷,吩咐道:“凶手小翠,证据确凿,供认不讳,判秋后问斩。案卷如此撰写,上报刑部。此案,了结。”
消息传回邬府,气氛变得异常诡谲。
下人们噤若寒蝉,行走做事都低着头,生怕触了霉头。
程玉称病,一连几日未曾出院子,但府中管事们去向二娘子汇报事务却比往日更勤快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风波中,倒下去的是一个丫鬟,而站得更稳的,反而是那位险些被定罪的主儿。
唯有柳院,冷清得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
邬絮坐在窗边,听着怜岁打探来的消息。
当邬絮听到“秋后问斩”四个字时,她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冷茶溅在手背上,冰凉。
她原以为,父亲至少会有一丝疑虑,一丝震怒,哪怕是为了家族的声誉,也会对二姨娘有所惩戒。
但她等来的,是冰冷的包庇。
父亲的选择清晰无比:为了维持府邸表面上的平静,为了他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真相以及,牺牲一个丫鬟的性命,也牺牲她这个女儿蒙受的不白之冤。
邬絮清楚,原主本就未曾受到过邬呈的宠爱,以至于在二姨娘欲危害到其命时,邬呈也不为所动,一味的包庇二姨娘。
一种深切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比跪在衙门石砖上时更冷。
这个家,金玉其外,内里却早已爬满了噬人的蛆虫。
所谓的亲情,公道,在权势和体面面前,不堪一击。
邬絮想起自己前世在实验室里,虽然枯燥,但每一份数据,每一个结论都追求绝对的客观与真实。
而这里,黑与白,是与非,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权力涂抹篡改。
“小姐……”怜岁担忧地看着她,眼圈发红,“老爷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邬絮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梳妆台前,目光扫过那些原主留下的,精致却陌生的珠钗首饰。
它们属于那个怯懦的,最终可能无声无息消失的邬家大小姐,而不属于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拥有独立人格和生存能力的昆虫学博士。
“怜岁,”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绝,“去帮我找一个大一点的包袱皮来。”
“小姐?您要做什么?”
“离开这里。”邬絮拉开抽屉,开始收拾东西。
她只拿了几件素净便于行动的衣物,那些华美的衣裙一件未动。将梳妆台里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散碎银两全部包起,这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离开?我们去哪?不等老爷回来吗?”怜儿慌了。
“不等他了。”邬絮手下动作不停,语气斩钉截铁,“他不会为我主持公道,这个家也不会。怜岁,你看不明白吗?今日二姨娘可以栽赃我杀人,父亲置之不理,明日她就可以下一碗毒药,父亲同样会用一句意外遮掩过去!留在这里,我们迟早死路一条!”
邬絮想:既然二姨娘欲有意让我离开,那我便如她所愿,我走。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双曾经属于怯懦少女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清醒而冰冷的光芒。
怜岁被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神采震慑住了,那是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新生的力量。
她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小姐去哪,怜儿就去哪!我这就去收拾!”
主仆二人迅速而沉默地收拾行装。
邬絮本以为自己会想着法子回到现代,可当她得见吃人的邬府时,她才明白这个社会如此**,官员也同权利的走狗般。
她不想回去了,她要改变这里,她要邬呈后悔如今的选择。
三更梆子响过,府中彻底沉寂下来。
邬絮换上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起,身上再无半点贵家大小姐的痕迹。
她推开后窗,冰冷的夜风灌入,却让她更加清醒。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短短数日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期冀的房间。
然后,她利落地翻出窗外,身影轻巧地落在院中。
怜岁紧随其后,脸上虽仍有惧色,眼神却异常坚定。
主仆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熟悉的庭院,来到那段早已看好的,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矮墙下。
邬絮没有犹豫,她借助墙边的老树,利落地攀上墙头,然后纵身跃下。
二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翻过了那道象征着束缚和命运的围墙。
邬絮站稳身子,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门大院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那里有她这具身体的根,却从不是她的家。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怜岁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也有一丝兴奋。
邬絮深吸一口气:“先找个地方落脚,天亮了再说。”
她握紧了手中的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勇气。
墙外的冷风一吹,邬絮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与怜岁不敢在城内久留,沿着官道步行,直至夜深,方才在郊外一处挂着昏黄灯笼的简陋客栈前停下脚步。
客栈外拴着几匹马,打着响鼻,蹄子偶尔刨着地面。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饭菜和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掌柜的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堂内仅有一桌客人。
那是两名男子。
背对着邬絮的那位,身着深绿色衣装,身姿挺拔,即便只是坐着,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静气度。
深绿色衣装男子对面坐着另一人,姿态较为放松,手边放着一柄带鞘的长剑,目光在邬絮主仆进门时便警惕地扫了过来,带着审视。
邬絮立刻垂下眼,不欲节外生枝,她带着怜儿走到柜台前,刻意压低了声音:“掌柜,要两间房。”
掌柜的醒过来,揉着眼嘟囔:“房钱一晚七十文。”他打量着她们略显狼狈的衣着,“二位姑娘这是赶夜路?”
“嗯。”邬絮不欲多言,正要付钱,却听那桌佩剑的男子笑着搭话:“掌柜的,再温壶酒来。”他嗓音爽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干。
掌柜的应了一声,一边取钥匙一边自顾自地念叨:“唉,这年头不太平呐。两位客官也是要去周县?听说那儿闹虫灾,庄稼都坏光了,官府都没法子!”
虫灾?
这两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邬絮身为昆虫博士的本能。
所有离家的彷徨与被抛弃的冰冷暂时被压下,一种强烈的,近乎职业性的兴趣攫住了她。
“虫灾?何种虫类?”她脱口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掌柜被她问得一怔,摆摆手:“这……俺个开店的哪懂那个,就听说粮食里不断有虫子爬出来,怪吓人嘞。”
“奉劝二位小姐还是改道去别处吧!那虫子可骇人了!”深绿色衣装男子对面那位佩剑的男子咽下一口酒,朝邬絮二人说。
邬絮回头,只见那绿衣男子未动半分,而对面男子却朝她笑,她言:“谢谢这位公子了,但此地小女非去不可了。”
邬絮的心在此刻活络起来。
周县……虫灾……
她迅速付了房钱,接过钥匙,拉着怜岁低声道:“我们明早不去码头了,改道去周县。”
“小姐?”怜岁愕然。
“去看看。”邬絮的语气不容置疑,眼底闪烁着久违的光芒。
邬絮上楼时,能感觉到那绿衣男子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但她无心理会,她的心思已飞向了那个被虫患困扰的县城。
那两名男子在天蒙蒙亮时就离开了客栈,楼下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和掌柜小心翼翼的送别声。
邬絮一夜浅眠,听得真切,却无心理会。
她心中那点关于虫灾的好奇,经过一夜发酵,已然变成了非去不可的执念。
邬府已无她立锥之地,而这突然出现的虫灾,仿佛给她指了条明路,至少如果解决虫灾,她就能有一丝存在感。
邬絮与怜儿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主仆二人便准备出客栈。
“两位姑娘稍等,你们也是要去周县,我看你们没有马匹,这儿离周县可是有些远嘞,你们若需要可到驿站暂借辆车马。”掌柜在她们跨过门槛时叫住她们。
邬絮缓缓转身,朝掌柜鞠了一躬说:“那就谢过掌柜了。”
邬絮带着怜儿到驿站租下了辆不起眼的骡车,朝着周县的方向去了。
车轱辘碾在凹凸不平的官道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起初,沿途景色与别处并无不同,约莫一个时辰后,周遭的景象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起来。
越接近周县,荒凉感便越是刺目。
官道两旁的田地,本该是孕育着希望与生机的翠绿稻海,此刻却大片大片地枯黄倒伏,像是被车轮碾过,又像是被某种贪婪的东西吮吸了最后一滴精血,只剩下干瘪的躯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不是寻常草木腐烂的味道,夹杂着一种令人喉头作呕的难闻腥气。
“小姐……”怜儿看着窗外的景象,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邬絮的衣袖,“这地方瞧着好生吓人。”
邬絮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动,以示安抚,目光却紧锁在外面的田地上。
“停车。”她忽然出声。
骡车停稳,邬絮提着略显宽大的粗布裙摆,径直走下官道,踏入那片死寂的田野。
泥土干裂板结,踩上去硬邦邦的。
邬絮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彻底枯死禾苗叶片,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她的神情专注起来,是对科研特有的认真。
叶片上布满了极其细微却规律独特的啮齿状痕迹,叶脉间还有更多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细小孔洞,像是被什么针尖般细小的口器刺穿吮吸过。
“不止是常见的蝗灾或螟害……”邬絮喃喃自语,眉头越蹙越紧,“这啃噬的模式很奇特,我从未见过。”她丢开叶片,又抓起一把泥土,指尖搓捻。
土壤异常干涩贫瘠,毫无肥力,仿佛内里所有的有机质和养分都已被某种东西彻底榨干,掠夺殆尽。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这绝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虫灾,背后隐藏的诡异远超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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