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龙,讲究“点睛则飞”。
可当狼毫笔蘸饱了墨,悬于纸上时,她却迟迟下不去手。
并非不会画,而是心下惶惶然。
若在现代,画砸了大不了赔点钱,另绘一张便是。
可在此朝,一笔落错,就是掉脑袋的事。
正思忖间,忽闻画室门口传来讥诮声,搅得停在玉兰树上的喜鹊惊慌而飞。
“我道谁在此装模作样,原来是六殿下还在做黄粱梦呢。”
来人身穿对襟圆领袍,腰间束以革带,正是往日在丹青院专画工笔花鸟的赵画师。
他身后跟着两位年轻画师,皆是一脸倨傲,目光扫过丹青院斑驳的垂花门,满是不屑。
翠竹气得脸色发青,正欲反驳,却被林绘拉住。
只听她声音清越,冷然应道:“赵画师既已离了丹青院,怎的还在此徘徊?”
赵画师冷哼一声:
“六殿下,并非下官多嘴,您触怒圣颜,吉凶未卜。这世间之人哪个不是趋利避害?如今二皇子殿下的集贤殿广纳贤才,文房四宝用的皆是精珍上品,画院诸生自然是去集贤殿谋前程了!”
他身后年轻画师亦点头道:“听说蓝大将军都亲自来保您,可殿下若是画不好,不仅自身难保,还得连累大将军呢!”
林绘娥眉微挑,她没功夫和这些人周旋。
原主记忆中的二皇子本是个附庸风雅之辈,素日里就没少编排她。
眼前这几人俨然已成他的爪牙,此时一唱一和,仗势欺人,分明是来看她出丑的,巴不得她方寸大乱毁了画作,好回去向主子讨赏。
林绘胸中一股郁气上涌,又强自冷静。
她搁下手中狼毫,转身望向那赵画师,忽地一笑:“你们怎知我画不好?”
赵画师被她笑得一怔:“难道……六殿下还能妙笔生花不成?”
“至少,比你只会站在这儿嚼舌根强。”
林绘声量不高,却自带一股锐气:
“我乃皇子,纵使画不好,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若尔等继续在画院聒噪,存心搅扰贺寿图,看看究竟是谁的项上人头不保!”
赵画师登时脸上失了血色。
他原是来看热闹的,没曾想这个平时怯懦的皇子,今日突然牙尖嘴利起来。
“滚。”
林绘加重了语气,眼神冷若寒霜,“再敢多言,我立时就去禀告父皇。”
赵画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偏生发作不得,身后两人更是局促不安,毕竟他们往日在丹青院多得原主指点笔法,此刻却跟着赵画师来落井下石,未免心中发虚。
“休要胡言!你这丹青院早晚要荒,有这等闲功夫,六殿下不如想想今后出路!”
说罢,他狠狠瞪她一眼,带上两名年轻画师悻悻而去。
待几人退散,画室里重归宁静,这出戏反而激起了林绘的倔强心性。
她眼眸微阖,凝神静气,又忽的睁开眼,皓腕悬起,笔尖的墨滴在日光下莹然生辉。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
狼毫笔落下,快若惊鸿,又稳如磐石。
手腕流畅转动,一点,一顿,再轻轻一挑——
看似随意挥洒,实则形散神凝。
说也奇怪,方才还死气沉沉的青龙,却瞬间活了。
那双眼不是简单的两点墨,而是墨中藏朱,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又藏着一丝悲悯,仿佛下一秒,它就会从宣纸上腾跃而起,冲破画院,直上九霄,将福泽洒向人间。
林绘放下笔,只觉掌心尽是冷汗,后背衣衫都已浸透。
我做到了。
她终于松下一口气。
就在此时,廊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绘以为是那赵画师去而复返,回首却见蓝霄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目光正凝驻于青龙点睛之处。
他何时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林绘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把画遮起来,又觉得不妥,只得垂手而立。
蓝霄入室,径自走到画案前:“这是……六殿下画的?”
“正是。”
林绘点头,“献丑了。”
蓝霄转过身来,雕花窗棂外,一缕斜阳映着他眉宇,将那惯常冷峻的轮廓衬得柔和几分。
他凝眸望她片刻,忽问:“你当真是六皇子?”
“是。”
“以前,怎么不曾发现你有这等画技?”
林绘生怕被看出破绽,只能含糊应道:“以前……心绪纷乱。此番身陷天牢,反倒想通了许多事。”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原主确实是心绪纷乱,而她,是真的静下心来。
蓝霄没再追问,只是重新看向那幅画,嘴角似乎微微上扬。
“画得甚好。”他道,“圣心必悦。”
这是他头一回赞许。
林绘忽觉双颊微热,慌忙垂首:“能让父皇称心就好。”
蓝霄又瞥她一眼,这一次,目光落在她执笔的素手。
那双手细如嫩柳枝,明明纤弱得很,偏生有一股倔强气儿。
“三日后,陛下寿宴,六殿下亲自献画。”他道,“本将会向陛下禀明,点睛之笔是六殿下所绘。”
“谢大将军。”
林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言罢,他便告辞而去。
来到门口时,他又忽的停下脚步,驻足回首。
余晖透过窗棂,在她的鬓边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但见她低眉敛目,专注收拾案上画笔,侧脸线条温婉柔和,与往日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判若两人。
蓝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转身消失在玉兰树下。
画室里,林绘凝视他远去的背影,只觉面颊发烫,绯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玉手执起那狼毫笔,指尖划过笔杆上熟悉的纹路,忽觉那位叫蓝霄的大将军,竟不似表面上那样冷。
三日后,靖王的寿宴在金宸殿举行。
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林绘手捧画卷,立于殿外,手心微微出汗。
她一袭簇新皇子朝服,腰束祥云纹月白玉带,正是蓝霄命人送来的,衬得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凭添几分血色。
“六殿下,一会儿跟杂家进去就行。”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道,眼角余光藏有几分好奇。
林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踏入大殿,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瞧见那个赵画师,正站在二皇子身侧,眼中充满怨毒。
又见几位皇兄,有的神情倨傲,有的唇含讥诮。
谁也不曾指望,这个弃在天牢的六皇子,真能绘出令龙颜大悦的画作。
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跟随太监行至殿中,对着上首的靖王行了个大礼:“儿臣林麾,恭祝父皇福寿安康,献上《瑞龙贺寿图》,愿父皇如青龙在天,庇佑大靖国泰民安。”
林绘的嗓音清亮,全无往日瑟缩之态,倒叫满殿之人暗自惊诧。
殿中静了一瞬,连靖王都微微挑眉,显然颇为意外。
她缓缓展开卷轴,青龙的全貌在众人眼前铺陈而开。
云雾翻腾间,龙身赫然盘踞,鳞爪锋利如勾,端的是神威凛凛。
尤是那一对龙眼,在烛火映照下神光流转,睥睨间帝王威仪毕现。
“妙哉!”
靖王拍了下龙椅扶手,目光饱含赞许,“这龙睛点得好!有气吞山河之势,又不失灵动之美!麾儿,这真是你画的?”
“是儿臣所画。”
林绘垂首恭声应道,“前几日儿臣心浮气躁,未能领悟龙的神韵,幸得天牢静心思过,方得明悟。”
寥寥数语,既诠释了前后变化,又暗诉囹圄之苦。
靖王闻言大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得有此精进,当赏!”
二皇子身后的赵画师面如金纸,头埋得更低。
满殿文武神色各异,或赞赏,或惊讶,更有怀疑。
林绘抬眸间,恰好对上角落里蓝霄的目光。
他依旧站得笔直,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视线相接时,他微微颔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这一瞬,林绘只觉心头似被鸿羽轻拂,泛起一阵酥麻。
她忙低下眉,却掩不住嘴边悄然泛起的笑意。
她终于扳回一城。
金宸殿的喧嚣还未散尽,林绘捧着靖王赏赐的锦盒,步履阑珊地走出大殿。
晚风裹着深宫凉意拂过脸颊,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眩晕。
穿越前地震的创伤,天牢里原主所受的拷打,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此刻都化作钝痛,自后脑勺蔓延到后背,教她几乎窒息。
那锦盒里虽有珠玉金钿,于她而言远不如一剂伤药实在。
林绘走得极缓,每挪一步,后背的伤都牵扯出剧痛,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不曾察觉,身后不远处,一双浅琉璃般的眸子正悄然注视她。
蓝霄路过永宁苑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踉跄的身影。
白日殿上,他只觉得“六皇子”似乎与往日不同,眸光清亮,脊背挺直。
此刻月下细观,却见这六皇子的身形单薄,宽大的朝服罩在身上,倒似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透着一股伶仃之意。
“六殿下?”
林绘闻声回首,但见月光如练,那人身姿如孤峰般挺拔,玄色朝服泛着幽冷光泽。
她下意识想避开,岂料牵动背上伤势,险些栽倒在青石阶上。
蓝霄目光一沉,几步走到她面前:“受伤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像白日里那般疏离,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小伤,不碍事。”
林绘别过脸去,不愿叫他瞧见自己疼得发白的脸。
她现在是“六皇子”,总不能在人前露怯。
可她越是遮掩,蓝霄越觉得不对劲。
他分明记得,这位六皇子已然成年,应有寻常男子的身量,今日细看,竟只到自己肩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方才那声娇哼,软得像……像女子的声气。
他从袖中取出扁瓷药瓶:“这儿有些外敷伤药,殿下若用的上,尽管拿去。”
“谢将军赐药。”
她接过药,低声道谢。
蓝霄又道:“陛下命绘制的边疆舆图,进展如何?”
舆图?
林绘愣了一瞬,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片刻,才忆起确有此事。
大靖与北狄边境近来不宁,靖王命丹青院旬日内赶制数十张详细的边疆舆图,分发给各地将领,以便调兵遣将。
她定了定神,如实回道:“前些时日因犯了过错,舆图……尚未完工。”
“还未完工?”
蓝霄眸色骤然一沉,“北狄异动频繁,不出半月,这些舆图就要送到各镇将领手中,你却道还未完工?”
他的语气有几分焦灼,显然此事关乎重大。
林绘心里一紧,连忙道:“明日我就去画院,定不会耽误军情。”
蓝霄略一沉吟,“你伤若好些,就尽快去,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
林绘讶异抬眸。
蓝霄是御前大将军,曾经镇守过边关,对那里的地形必然了如指掌,他若愿指点一二,无疑帮了大忙。
可这边疆舆图需得精细勾勒山川地势,还要标注地名、里程、关隘分布,以及新增的烽燧,都须精细核对,不得有半分差池。
往日里都是三四位资深画师合力绘制,而今丹青院人去楼空,这些舆图工作量巨大,只由她独自绘制时间极为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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