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院的烛火,子时都未熄灭。
林绘几乎是以院为家,日日核对地形更改细节。
背伤时作时歇,疼得厉害时,就咬紧牙关敷些金疮药,转眼又扑在舆图上。
这日翠竹端来一盏参汤,见她眼窝发青,双眉不展,不由得劝道:“六殿下这般不爱惜身子,便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倘若这样下去,只怕地图没完成,人倒先垮了。”
林绘接过茶盏,心下甚是焦灼。
十日之期已过半,舆图完成了不到三成,她虽有功底,但若想独自完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烦闷间,目光无意落在翠竹袖口露出的绣帕上。
那帕角绣着几枝折枝梅,针脚细密,花瓣层叠分明,竟有几分工笔之意。
她忽然心念一动:“你这刺绣功夫,是谁教的?”
翠竹被她问得一愣,轻声道:“是奴婢入宫前,祖母所教。”
“功底不错,要不要来试试绘画?”
翠竹连忙摆手推辞道:“使不得,奴婢绣些寻常帕子、荷包尚可,若说提笔作画,却是万万不能的。我们女子岂敢妄沾丹青?更莫说是山川舆图了。”
“丹青并非男子专利。”
林绘执起她的手,引至画案前,取过一支兼毫笔递于她。
“你绣帕子时能辨清丝线浓淡、针脚疏密,作画亦是同理。不过是将绣针换成毛笔,丝线换成水墨,何惧之有?”
翠竹握着笔杆,指尖发颤,墨汁落在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她慌忙要换纸,却被林绘按住:“无妨。初学作画,先练握笔。你且指尖用力,腕子放松,试着画一道直线。”
她在一旁耐心指点,翠竹起初手抖得厉害,线条歪扭曲折,练了大半炷香功夫,笔下墨线竟能渐渐平直。
次日清晨,林绘刚入丹青院,便见翠竹已候在案前。
案上摆着几张练习素纸,上面画满长短不一的线条。
“主子,奴婢昨夜又练了半宿,这线条是不是比昨日直些?”
翠竹递过纸,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只见纸上的线条虽仍生涩,却比昨日稳当了许多。
林绘取过边疆舆图的旧稿,铺在案上:“今日随我学勾线。且看这山脉走势绵亘,需用淡墨勾勒山势,再用浓墨点出峰峦。”
翠竹凝神握笔慢慢勾勒,起初还需林绘在旁提醒运笔轻重,待到残阳西斜,竟能独立勾出一段山峦。
林绘瞧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的想到——
宫中侍女多有刺绣巧手,若能将她们招入丹青院,既能补画师之缺,又能让女子也习笔墨,岂非两全其美?
当晚,林绘便命翠竹去各宫传话。
说丹青院招募女画师,不拘出身,只要擅长刺绣、肯习作画者皆可前来。
起初只有两三个胆子大的宫女来试,见六殿下待人和善,教导细致,到了第二日,竟聚得十余位宫女,其间不乏绣工精湛的巧手。
听闻林绘竟教宫女作画,消息传到集贤殿,那些资深画师们纷纷嗤之以鼻:
“成何体统!”
“女子怎可画舆图?”
“六殿下当真胡闹,简直有辱祖制!”
二皇子闻之冷笑:“我这位六弟,怕是破罐破摔了。”
那厢抱着看好戏的心思,蓝霄得知此事,便借查验进度之名,往丹青院而来。
刚进院门,便见画室中设数张紫檀画案,三四个宫女正执笔练习勾线,林绘时不时从旁指点。
斜阳穿过半窗疏影,在她玉白锦袍上流转,竟有几分熠熠生辉。
蓝霄缓走上前,目光掠过案上宣纸,见其上线条虽显稚嫩,笔笔却透着认真。
“她们真能绘出舆图?”
“将军也认为女子不可执笔?”林绘回眸反问。
蓝霄略一沉吟:“丹青之道,贵在用心而非性别。若是能让有才之人发挥作用,自是好事。”
林绘浅笑道:“不过是给她们一个机会。女子手巧心细,擅描摹细节,舆图上的驿站烽燧正需这般耐心。只是她们多是初学,运笔技法还需指点。”
蓝霄闻言,若有所思。
不出半日,便有两名年长宫女来到丹青院,自称是“宫中旧役,擅描山水花鸟”。
林绘见她们握笔沉稳,勾线精准,细问才知,竟是蓝霄特意从尚衣局请来的老绣娘。
她们早年曾为宫廷服饰画过纹样,既深谙刺绣精髓,又通晓画理。
林绘将舆图分成数部分:
年长宫女负责勾勒山川主脉与城池轮廓,年轻宫女则在旁描摹驿站、烽燧等细节。
至于最为繁难之处,则由她本人亲自执笔。
几人分工协作,舆图效率大增。
暮色四合,画院里唯余研墨与描绘的悉索声响。
林绘揉揉发酸肩膀,正欲取来案上温茶啜饮,院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沉稳的步伐伴随着铁甲轻响,打破夜间宁静。
“大将军?”
她抬眸望去,见蓝霄立于院门口,一轮弯月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还在赶工?”
蓝霄缓步走进,目光扫过满室宣纸,末了落在林绘眼下的青黑上,眉峰微蹙,“不知劳逸结合?”
他身后的亲兵放下两个朱漆食盒,揭开时出缕缕热气和肉香。
“今日猎得些野味,横竖吃不完,弃了可惜。”
一众宫女画师们皆受宠若惊,谢过将军。
食盒中,酱牛肉切得薄而匀净,热汤面还冒着白汽。
林绘心尖一暖,将一双筷子递过去,朱唇轻启:“大将军要不要也用些?”
蓝霄余光瞥见她的手,只见十指纤如削葱,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烛火下泛出淡淡胭脂色,甚是好看。
两人并肩坐于画案旁,一时无话。
不远处画师们偶有低低议论声,混着汤面的吸溜声,倒也不觉冷清。
“狼牙口的舆图,改得如何?”
蓝霄吃了几口,终是放心不下。
林绘一愣,小声道:“具体转弯处的地势,我始终画不真切。”
蓝霄放下筷子,取来笔墨:“我给你描个大概。”
他来到空白宣纸前,笔尖落下,墨迹勾勒出河谷走向。
那线条刚劲有力,带着武将惯有的利落。
他点了点河谷中段,“我曾经行军至此,雨季时水位会漫过这块巨石,形成漩涡,贸然过河会折损将士。旱季时巨石露出,旁边有片浅滩,骑兵可以从这里绕行。”
林绘凑近细看,忽觉他标注的浅滩位置似乎偏了些许,正欲开口,却见蓝霄眉头紧颦,显然正在凝神回忆细节。
“不对……”
他喃喃道,笔锋顿在纸上,“应该再往南半丈,那里有棵老槐树,是记号。”
可他越想画准笔尖越不听使唤,武将的手擅长握刀握枪,绘制精细地形终究不如画师熟练。
蓝霄的眉宇间凝着几分不耐,索性将笔递给林绘,旋即握住她的手,“你顺着我指的方向画,对,正是此处,弧度略大些。”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包裹着她的素手,林绘的身子倏地一僵。
那他掌心的温度在肌肤贴合处传来,连带粗糙的茧子擦过她手背时的触感都明明白白。
她的手本就小巧,被他一握,更显得纤细白皙。
蓝霄低眸看向交握的手,她的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宣纸,指尖因执笔略透青白,与他那小麦色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下微动,忽闻到林绘轻声道:“将军……手疼。”
蓝霄如梦初醒,骤然松手,退开半步,面上恢复了往日冷峻:“如此便好,让画师们都照此绘制。”
“……是。”
林绘收回微微发颤的手,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如烙了火印,灼得她心慌意乱。
蓝霄转身吩咐众画师:“都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再开工不迟。”
语罢,便带着亲兵离去。
丹青院里重归寂静,翠竹试探着问:“六殿下,大将军他……”
“无妨。”
林绘蓦然回神,“我们继续。”
她自无从得知,院墙外的蓝霄正回头遥望眼丹青院未熄的灯火,眼里情绪翻滚。
方才那瞬间的悸动,竟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教人方寸大乱。
旬日之期将至,数十张边疆舆图终于悉数完工。
每张舆图都用朱砂标注了关隘、河流、烽火台,尤其在狼牙口河谷处,用细密排线注明了四季水位变化,连最细微的浅滩、暗石都一一标出。
林绘亲自检查三番,确认无误后,命人将舆图仔细收好,锁进带锁书橱里,只待明日呈给靖王。
“辛苦诸位,今日早些安歇去罢。”
林绘见画师们各个眼底布满红血丝,不觉放软语气,“明日若蒙父皇赏赐,人人尽有分。”
待院里人影散去,偌大画院只剩林绘一人。
她独坐画案前,盯着那把铜锁,心中忽生忐忑。
这几日总觉得暗处有人窥伺,尤其是更深夜静时,偶尔能听到院墙外的响动,可待她推窗察看,却空无一人,只有月色明净。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轻揉太阳穴,吹熄烛火。
三更刚过,月隐星沉,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潜入丹青院。
他怀中揣着一串钥匙,是买通了后院一个小杂役得来的。
那黑影摸至铁柜前,手忙脚乱地试了三四把钥匙,好容易听到“咔哒”一声,总算打开了。
他忙不迭从掏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假舆图,将柜中正品调换,又将原舆图揣进怀里,重新锁好柜门。
四下张望后,便如同偷油的耗子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清晨,林绘手捧装有舆图的锦盒,步入金宸殿。
靖王端坐于龙椅上,精神矍铄,见她进来,龙颜一展:“麾儿,舆图赶制妥当了?”
“托父皇洪福,儿臣幸不辱命。”
林绘将锦盒呈上,“还请父皇过目。”
赵总管接过锦盒,打开呈给靖王。
靖王执起舆图,甫一展卷,眉头便骤然紧锁。
就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图!”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公公摇着拂尘,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二皇子林珩。
王公公脸上带着嫌恶,语气急促:“这等潦草之图,也敢呈到御前!狼牙口河谷竟未标注水位变化,这要是发到边疆,岂不是要害死我大靖的将士?”
二皇子适时开口,语气沉痛:“父皇,儿臣昨日偶然看到六弟绘制的舆图,发现此疏漏,本想提醒,却怕六弟误会儿臣嫉妒。如今看来,此事关乎重大,儿臣不得不说!”
靖王查看手中舆图,上面的河谷处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关于四季变化的标注。
殿中一片哗然。
二皇子又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卷,双手献上:“儿臣斗胆重绘了一副,特呈于父皇。”
文武百官闻言,面面相觑,神色间各怀心思。
林绘听得此言,犹如晴空霹雳般浑身一震,心下暗忖:
这舆图分明锁在柜中,怎生被人偷梁换柱了去?
“绝无可能!”
她忽的抬起一双秋水明眸,“儿臣绘制的舆图,明明标注了河谷四季变化,绝非此图!”
王公公从鼻腔哼出一声冷笑,“六殿下此言差矣。书橱是殿下亲手锁的,钥匙亦由殿下保管,旁人如何换得?依老奴愚见,怕是六殿下邀功心切,一时疏漏罢了。”
二皇子从旁接口:“六弟,有错当认,父皇素来宽厚,必不会重责。可若存心欺瞒,连累边疆将士……”
“儿臣不敢!”
林绘的指尖此刻正掐着掌心,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比对林珩那张舆图,忽的注意到上面的叠线,那是爷爷传授的年画技巧特有的“排线”技法。
这是她作为年画传人的独门技巧,原主林麾不会,二皇子更不会,或者说,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
“父皇!”
林绘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儿臣有证据证明此图实乃儿臣所绘!”
她将两幅舆图展开:“父皇请看,父皇手中的舆图的河流线条用的是工笔画法,而二皇兄手中舆图采用‘排线’技法,尤其是绘制水纹时,排线细密交错,与寻常画法截然不同。”
略作停顿后,她的目光锐利地对上二皇子:“二哥素日作画,偏爱工笔花鸟,线条纤细流畅,从不画这种交叠排线。不妨当场再做展示,与这张舆图对比如何?”
殿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心跳。
王公公额角沁出细汗,强辩道:“这、这或许是老奴一时弄混……”
“弄混?”
林绘冷笑,“儿臣绘制舆图时,身边只有丹青院的画师,如何弄混?倒是王公公,为何能拿到这张舆图?莫非……有人存心调换,想陷害儿臣,更要陷害边疆将士?”
此言一出,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若只是皇子疏漏,最多是责罚,可倘若有人蓄意为之,那便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靖王面色渐沉,目光在王公公和二皇子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林绘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舆图既已绘制完成,便先发给各镇将领。至于这中间的差错……”
他沉吟片刻,“朕会派人彻查。”
他没有责罚二皇子和王公公,亦未赏赐林绘,分明是想息事宁人,又暗伏彻查之笔。
林绘心下雪亮,此为帝王平衡之术。
想那二皇子背后有丽妃和外戚势力,父皇不会轻易动他。
而她,纵使这次雪尽冤白,却也成了他人的眼中钉。
退朝时,她行过二皇子身侧,听到他低声道:“六弟,好手段。”
林绘不加理会,径直迈出大殿。
外头日光正烈,她却觉得脊背生寒,如坠冰窖。
王公公和二皇子偷换舆图,绝非仅仅无故打压她。
边疆舆图关乎战事,若真按初稿分发,北狄定会利用河谷地势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细思此事,莫非真有内奸暗通北狄?
而二皇子,又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她远眺望向将军府的方向,此刻方悟蓝霄那日的急切。
这些舆图,从来都不只是寻常图纸,而关乎三军将士的生死和大靖的边疆安稳。
深宫中暗流涌动,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年画传人,似乎被卷入一场远比宫斗更为凶险的漩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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