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龙袍衣角先一步探进门帘,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冽的龙涎香,压过了殿内的桂花香与药味。年轻的帝王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显然是刚从奏折堆里脱身。他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最终落在贤贵妃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爱妃身子好些了?”
贤贵妃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按住肩膀:“免了,躺着吧。”他的目光掠过榻边的小几,恰好瞥见那碗尚未收走的温水,以及水面漂浮的细碎粉末,“这是……”
李德全不知何时竟跟了回来,此刻正缩在殿门角落,见皇帝发问,突然“噗通”跪倒,膝行几步哭喊起来:“陛下!奴才要揭发!贤贵妃娘娘在坤宁宫送来的燕窝里掺毒,还让试菜官和周总管作伪证,想污蔑皇后娘娘啊!”
苏瑾心头一震,这李德全竟是想反咬一口!
贤贵妃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李德全:“你胡说!明明是皇后送来的燕窝有毒,你亲眼看着验出来的,怎能颠倒黑白?”
“奴才没有胡说!”李德全哭得涕泪横流,额头在青砖上磕得砰砰响,“方才这试菜官拿着银簪搅了几下,就说燕窝有毒,周总管也跟着附和,分明是串通好了陷害皇后娘娘!陛下您想,皇后娘娘是贵妃娘娘的嫡姐,怎会害她?定是贵妃娘娘失宠生怨,想借此污蔑皇后,重回陛下身边啊!”
皇帝的目光在李德全、贤贵妃与周满仓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苏瑾身上:“你就是那个试菜官?”
苏瑾上前一步,虽心头发紧,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陛下,是。”
“李德全说的是真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不是。”苏瑾抬眼直视着他,“奴婢在燕窝中验出曼陀罗花粉、种子粉末,还有掺了蜂蜜的微量砒霜,绝非污蔑。周总管也已确认,陛下若不信,可传太医院的太医来,用银针、犬只再验,一验便知。”
李德全尖叫起来:“你一个低贱的试菜官,懂什么验毒?定是你看错了!太医院的太医怎会听你的?”
“哦?”皇帝挑眉看向周满仓,“周总管也瞧出问题了?”
周满仓起身躬身:“回陛下,臣亲眼所见、亲鼻所闻,那燕窝确有剧毒。臣以御膳房总管的身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膳食乃养命之本,臣断不会拿食的清誉开玩笑。”
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李德全公公将燕窝送回御膳房时,神色慌张,臣本就起疑,细看之下,才发现燕丝暗沉、气味杂糅,绝非贡品该有的样子。”
李德全脸色煞白,还想辩驳,却被皇帝冷冷打断:“传太医。”
片刻后,太医院院判带着两名太医匆匆赶来,提着药箱跪在殿中。皇帝指了指那碗燕窝:“验。”
太医们不敢怠慢,取出银针、磁石,又让人牵来一只用来试毒的猎犬。银针探入燕窝,针尖迅速泛出青黑,磁石沉入水底,吸附起几粒带着金属光泽的细屑猎犬舔了一口掺了燕窝的温水,不过片刻便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满殿死寂。
李德全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皇帝看着倒在地上的猎犬,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周身的龙涎香仿佛都带上了寒意:“李德全,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德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被掐住脖子的破风箱,最终只剩涕泪糊满脸庞,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皇帝的目光从猎犬抽搐的尸身移开,落在那碗残燕窝上,龙袍袖摆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周满仓,”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殿角的寒冰,“御膳房的规矩,是谁送的食材,谁经手炖煮,谁负责押送,都该有记录吧?”
周满仓躬身应道:“回陛下,坤宁宫每日的膳食采买、炖煮、押送,御膳房都有簿册登记,经手人需按指印为凭。今日这燕窝是卯时三刻由坤宁宫小厨房送来御膳房核验,登记的押送太监是李德全,炖煮宫女名唤春桃,采买记录上写的是上月东海进贡的头茬燕盏。”
“去,”皇帝对身后的禁卫统领道,“把春桃和负责采买的库管太监带过来。再取御膳房的簿册,朕要亲自看。”
禁卫领命而去,殿内一时只剩铜漏单调的滴答声。贤贵妃轻声道:“陛下,此事或许……”
“你不必说。”皇帝打断她,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朕知道你素来仁厚,但毒害皇室乃是重罪,容不得半分姑息。”
他转向苏瑾,“你方才说,除了曼陀罗和砒霜,还尝出苦楝子味?”
苏瑾心头一凛,忙回道:“是,那苦味极淡,混在冰糖的甜腻里几乎察觉不到,但若仔细分辨,确有苦楝子的涩意。奴婢记得去年冬月,冷宫那株百年苦楝被雪压折,内务府曾奏请除根,说是怕枯枝败叶秽气扰了宫闱。”
皇帝眉峰一蹙:“李德全,你可知苦楝子的去处?”
地上的李德全猛地一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含糊道:“不、不知道,奴才只、只负责送燕窝。”
他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禁卫的回报:“陛下,春桃已带到,库管太监早发现死在房内,像是畏罪自尽。”
众人皆是一惊,周满仓沉声道:“春桃是坤宁宫小厨房的老人,手脚素来麻利,去年皇后生辰的寿桃糕便是她亲手做的。”
春桃被押进来时,双腿抖得像筛糠,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皇帝没看她,只对周满仓道:“你问。”
周满仓拿起那碗燕窝,走到春桃面前:“这燕窝是你炖的?”
春桃呜咽着点头:“是、是奴婢,但奴婢绝没下毒啊!皇后娘娘吩咐用东海贡燕,加千年冰糖,炖足三个时辰,奴婢一步都没敢离开灶台。”
“那这苦楝子味是怎么回事?”周满仓追问,“御膳房的燕窝从入库到炖煮,从无苦楝子经手,你若没加,它自己长出来的?”
春桃忽然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苦楝子?是不是褐色的小颗粒?奴婢、奴婢炖的时候,看见李德全公公进来过!他说替皇后娘娘看看火候,在灶台边站了片刻,还碰了碰盛燕窝的碗,当时奴婢没在意,现在想来——”
李德全猛地嘶吼:“你胡说!是你自己想攀咬!”
“够了。”皇帝站起身,龙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李德全,你既不肯招,那就送慎刑司朕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慎刑司的烙铁硬。”
禁卫拖走李德全时,他的哭嚎声震得檐角铁马乱响,最终还是被宫墙吞得干干净净。春桃瘫在地上,抖着从袖中摸出半块褐色的碎末:“陛下,这是奴婢在灶台缝里捡到的,刚才太害怕忘了,闻着就有股苦楝子味。”
苏瑾接过碎末,凑到鼻尖轻嗅,又用银簪戳了戳,抬头对皇帝道:“陛下,这正是苦楝子的种子碎末,与燕窝里的沉淀颗粒一模一样。”
周满仓接口道:“苦楝子毒性虽慢,但混入曼陀罗与砒霜,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加速毒性发作,显然是早有预谋。李德全背后,怕是还有人指使。”
皇帝沉默良久,看向贤贵妃:“你禁足期间,除了皇后,还有谁来看过你?”
贤贵妃想了想:“淑妃妹妹来过一次,送来些安神香,说怕臣妾闷得慌。”
“淑妃?”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她上个月刚请旨,要在御花园东侧建祈福殿,被你驳回过,是吧?”
贤贵妃点头:“是,臣妾说国库空虚,该先赈济灾民,不该大兴土木。”
真相已然明了,李德全是淑妃买通的棋子,借皇后的名义送毒燕窝,既想除掉贤贵妃,又想嫁祸皇后,一石二鸟。
皇帝挥了挥手:“查淑妃。还有将这燕窝案的卷宗抄录三份,一份存内务府,一份给皇后,让她管好自己宫里的人。最后一份,给太医院,让他们拟个解毒方子,好好给贵妃调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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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宫 “毒燕窝” 的风波已过去五日,苏瑾在试菜局的处境悄然变了天。
往日里,资历深些的试菜官总爱拿她这个新人当软柿子捏,最可疑的菜肴推给她试吃,份例膳食故意克扣,宫中小太监、小宫女也见风使舵,见她穿洗得发白的灰布制服,连行礼都带着敷衍。
可如今再碰面,无论是谁,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苏试官,递茶时手不敢晃,御膳房送菜的厨子,更是不敢再像从前那样 “哐当” 一声把菜碗搁在桌上,生怕这位能辨出 “无形毒”的试菜官挑出半分错处。
苏瑾却没把这些表面恭敬放在心上。她坐在试菜局靠窗的位置,指尖摩挲着腰间铜制的试菜令牌。
令牌边缘被原主磨得光滑,分量却沉甸甸的,那是一条条活不过三个月的人命堆出来的。皇后那日在贤妃宫吃了暗亏,却始终没派人寻她麻烦,这种平静才最让人警惕。
“苏试官,该去给陛下试午膳了!” 门外小太监的通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起身理了理衣襟,跟着小太监往御膳房备膳殿走。刚踏进殿门,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烤全羊的焦香、红烧鱼的酱香、翡翠白玉汤的清鲜层层叠叠,最后却被一股更醇厚的胶质香气压了下去。
那香气来自殿中央的描金食案,案上摆着一只三足金碗,碗中琥珀色的羹汤里,肥厚的熊掌块沉在底,汤面浮着细密油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试官您可来了!” 传菜小太监小李子连忙迎上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双手递过一双银筷,“这熊掌羹是周总管亲自盯着熬的,用的是上个月东北送来的黑瞎子掌,据说在长白山深处捕的,一只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用度!周总管熬了整整三个时辰,火都没敢离,就盼着陛下尝最鲜的滋味呢!”
苏瑾接过银筷,却没立刻动,先拿起案头银簪,轻轻探进金碗搅动。银簪尖划过浓稠羹汤,带出细细丝缕,抽出来时依旧光洁如新 ,没有砒霜这类常见硫化物毒素。可她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她俯身凑近金碗,仔细观察羹汤质地:表面油花厚得能盖住汤的本色,银筷挑起一块熊掌,油脂顺着筷尖往下滴。
羹里除了熊掌,还卧着饱满的红枣、圆润的桂圆,几片切得整齐的黄芪和当归散在其中 ,都是温补食材,混在满是油脂的熊掌羹里,却像在火上添了把柴。
苏瑾脑海里瞬间闪过前世的高脂食物检测报告:熊掌这类动物脂肪含量极高的食材,每百克胆固醇含量超两百毫克,远超普通肉类。
长时间熬煮会让脂肪完全析出,汤面那层油,怕是有半两重。大雍皇帝今年五十六岁,据原主记忆,他素来偏爱油腻食物,顿顿离不开肉,还喜欢睡前饮鹿茸酒,前年冬天就曾因头晕目眩召过太医,当时没查出大碍便不了了之。可按现代医学眼光看,皇帝的身体早埋下高血压、冠心病的隐患,这碗熊掌羹,简直是隐形催命符。
苏试官?您怎么不尝啊?” 小李子见她盯着熊掌羹发呆,额角冒了汗,“快到陛下用膳时辰了,要是耽误了,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苏瑾直起身,把银簪放回案头,对小李子道:“劳烦你去御膳房请周总管来,就说我有关于这熊掌羹的事,想跟他当面说。”
“请周总管?” 小李子愣了愣,笑容僵了僵,“苏试官,这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周总管这会儿正给贵妃娘娘备点心呢,要是没要紧事,恐怕……”
“这就是要紧事。” 苏瑾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是等陛下吃了这羹出了问题,你我,还有周总管,谁都脱不了干系。”
小李子被这话吓得一激灵,不敢耽搁,拔腿往御膳房跑。不过半柱香功夫,周满仓便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来 ,他穿一身深蓝色锦缎厨子服,腰间系着明黄色鸾鸟纹腰带,那是御厨总管独有的标识,衬得他眉宇间的温润更添几分端庄。
“苏试官今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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