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国家局准许试验批件后,冯麓熬了几个大夜把试验方案设计完成,她在桌案上做着眼保健操一边捋着自己的计划。如果要在期限内交付新方,那现在就必须在一个月内找十五个监官完成一期试验[1]。
冯麓对于官场并不熟悉,庭上公开支持她的尚药局奉御是她唯一有交集的官员,她只能厚着脸皮去求他帮忙。
“冯大人,你如今是陛下钦点的验方使,交代下来便可,不必如此客气。”郑安沅笑着说,利落地交代手下按新方熬制药液,然后分发给尚药局的监官们进行第一步尝验。
冯麓仔细将监官的服药过程全部记录在了她设计的“医案格”[2]里,除了最基本的姓名、籍贯、年龄和性别外,还包括用药前证候、用药时间、用药剂量以及尝验后的七日内用过的其他治疗。
顺利通过一期试验后,冯麓就要准备开启二期试验[3]了,这需要去长安和附近的地方寻找血纹症患者服用新方,据此定下多少剂量最为合适。
冯麓从吏部侍郎那边借来六名即将铨选的选人[4],担任这次试验的临床协调员[5]。
“出发前,请每位选人把试验方案誊抄五份,让方案像铁烙般印在各位的脑海中,并且没有任何理由违背方案、更改方案。
谨记你们只是选人,记录验方之人不能诊疗,即使精通医术也不行。若被我发现选人有代替医师问诊的行为,杖责并罚俸。”
冯麓把人员安排张贴在绫绮殿的外墙上,“这次试验一共是五个队伍,两人留在长安,其余四人分别去往雍州、岐州、同州和华州。”
选人们陆续出发,冯麓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不过她前脚刚把采买的药材和报平安的书信寄回药王谷,后脚就收到了驻地选人的飞鸽传书。
“冯大人,蒲城这边情形有点难办,恐怕需要您亲自前来。”
驻地蒲城的选人杨凛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刚上马车就与冯麓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
蒲城有一个医馆称仁医堂,堂主白理是华州颇有盛名的医师。而主要矛盾就在于这个堂主,他强烈反对验方工作,还命令手下所有医师全都拒绝合作。
“县令能否帮忙劝说一下?”
“没用的,他谁的话都不听。”杨凛委委屈屈地说道,“冯大人,您要是再晚来半日,也许小的已经被仁医堂的人丢到洛水里了!”
“大人,咱要不换个地儿吧?就白堂主那个脾气,蒲城实在没法开展验方呀。”
“不行,”冯麓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提议,“蒲城是大唐陵邑[6],这里的病患比其他几个地方的病患加起来还要多,不能放弃。”
“既然您是神医,不可以自己给病患把脉吗?”
“不行,”冯麓扭头正色警告道,“你是记录者,我是督查者,参与验方之人怎可自我记录与督查?这不是很容易作假吗?”
杨凛低头应道:“是,小的记住了。”
冯麓苦思着皱起眉头,连行囊都没放下就让车夫直接改道去仁医堂,她必须亲自与白堂主商议此事。
仁医堂门口,护院瞥了一眼冯麓,冷哼一声:“堂主说了,为了验方之事而来的人谁也不见,大人请回吧。”
冯麓见势,给护院手里塞了一枚银锭笑得颇为温柔:“这位大哥,我这次前来有要事与堂主大人协商,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世界上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多给点。果然,护院还是收下两枚银锭,给冯麓开了门。
仁医堂不愧是华州第一大医馆,馆里只有两名医师坐诊却有十几名病患在排队,药房里抓药煎药的杂役也忙得团团转。
“姑娘,请问你是需要看诊吗?”一个与冯麓年纪相仿的小医师围上来,眼神里充满期待。
冯麓向他展示自己的鱼符,然后说:“我是陛下钦点的验方使,能否将我引见于堂主?”
“原来只是来找堂主的。”对方没有一丝陛下使者的胆怯,只有自己没能看诊的失落。他指着正蹲在草药田旁观察长势的男子,向冯麓说道:“喏,那就是我们堂主了。”
白理身穿一身麻布交领青灰色长衫,袖口和鞋子全是侍弄花草沾上的泥巴,看上去颇为朴实无华,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名震四方就将细碎的活假手于人。
“白堂主您好,我是陛下指派来的验方使,冯麓。”
白理转过头,微眯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冯麓。他挑眉道:“居然是你。”
“什么?”
“一月前用些奇幻异术在朱雀街救了人的,是你吧?”白理把手掌上的泥拍了拍,站起来直面冯麓问道。冯麓这时才知,原来那一日白理也在。
他质问道:“验方使,你真的学过医术吗?如果你学过医术,那就应该看得出来‘李氏诅咒’已无药可医,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如今来找百姓帮你尝验药方或许只会令他们死得更快。
如果你根本就没学过医术只会一些旁门左道的话,我就更不会陪你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蒲城百姓虽身负诅咒,但也不是你拿来向陛下献媚的工具。”
冯麓被白理那咄咄逼人的话气得胸口生疼,不过她为了早日完成新药研发还是重新堆起笑容,“白堂主,污蔑人可得有根据啊,你如何就能肯定,病患们喝了我的方子就会死得更快?若我说,我真做出解咒药方了呢?”
白理面无表情,双手环抱着靠在一旁的樟树上,反问:“验方使倒是说说看,要如何才能解除诅咒?”
“要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诅咒,只有未被定义过的疾病,而这‘李氏诅咒’正是让人气血两虚的家族病症。这样的病症就像蒲城的洛水,只要下游后代的身体里还流着上游祖先的血,那就不可能逃脱这顽疾的纠缠。”
“白堂主您也是医师,应该读过张医圣的《金匮要略》吧?”
“嗯。”白理冷冷地应了一声。
冯麓仍然维持笑容说道:“那堂主就应该知晓,气血通畅是人健康之本,气与血互为根本。”
白理移开眼神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那若是气不足以统摄血呢?”冯麓注视着白理探究的双眼,“一个盈满水的木桶开了一个洞,我们要如何才能在不更换新木桶的前提下让这个桶里的水始终保持在满溢的状态呢?”
“设法堵住洞口,并不断加水。”白理若有所思地说。
“堂主您说的没错。”
午后的阳光洒在冯麓的脸上,将她的脸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弧,“所有患上家族病症的人都是这个破了洞的木桶,木桶则是‘气’,水流则是‘血’。只要我们找到可以堵住缺口不断加水的方法,就可以让病患延年益寿了。”
白理皱眉看着面前对诅咒侃侃而谈的冯麓,心里五味杂陈。
蒲城有很多受了诅咒的百姓,不管是他还是他师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二十五岁而无能为力。
与其说他不相信冯麓可以找到解咒之法,还不如说他不相信连一个少女都可以做到的事,自己的师傅却耗尽一生的时间也没法做到。
白理神色沉重地垂眸问:“你学了多久的医术?”
冯麓眼神飘忽地回答:“半年。”
她为了不节外生枝而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毕竟她以冯麓的身份学医的确只有半年,她想这应该不算撒谎。
“师从何人?”
“孙道士。”但凡学习医术就不可能不认识先生,既然白理不信任自己,那她说出先生的大名应该会更有说服力吧?
谁成想,白理听到这个名字后反而让已经放软的语气重新变得尖锐冰冷:“你说的是出身京兆华原的孙道士?”
“是,”冯麓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白理面色铁青地对不远处忙碌着的杂役喊:“来人,把她和她带的人全给我轰出去。”变脸之快让冯麓根本摸不着头脑。
她慌张地拉住白理的衣袖,拦住他的去路问道:“白堂主这是作何?刚刚咱们不是聊得挺好吗?”
“验方使,我真是差点儿就掉入你精心设计的圈套了,孙道士仙逝多年被你拿来当成攀附权贵的垫脚石,你真有违医者之名。”白理似乎被触到了什么逆鳞,连眼神都带着深深的厌恶。
“什么?”冯麓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孙道士仙逝了?”
“五年前坊间就有传言,孙道士意外尝到毒草溘然长逝了。难道你不知晓此事吗?”
“先生明明活得好好的,现在还在闭关呢!谁这么缺德给先生造谣传谣啊?”冯麓着急地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玉牌,“白堂主,我这儿有先生的信物,这样你总相信了吧。”
坊间流传先帝曾经赐给孙道士一枚成色极佳的和田玉牌,不仅光泽如月光泉水般流动,上面还刻着“悬壶济世”的字样。而眼前冯麓手中的这枚玉牌,与传言并无二致。
白理默默抽回那只被冯麓拉着的衣袖,神情颇不自然地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招募中咒之人来参与尝验,并对他们进行问诊评估。”冯麓真挚地看着白理的双眼,“多谢白堂主的支持,若解药制成,我定重金感谢。”
“不必。”白理移开目光重新投入到药田中,他背对着冯麓,用淡如泉水的语气说出无比坚定的话语:
“我白理行医从来就不是为了赏金。”
[1]一期试验:指现代药物试验中对健康的成年人进行的药物试验,目的是验证药物安全性。
[2]医案格:古代版的“病例报告表”,简称“CRF”。
[3]二期试验:指现代药物试验中对适应症患者进行的药物试验,目的是进一步验证安全性和定下药物剂量。
[4]选人:指通过礼部科举后,已经获得官员资格但没有授予正式官职的候选官员,朝廷会对其进行“铨选”。
[5]临床协调员:指现代药物试验中协助研究者完成药物研究过程的工作人员,简称“CRC”。
[6]陵邑:指皇陵所在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