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了震泽，柳朝威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此处似曾相识。
熟悉的，当然不会是震泽县——这个他好歹也工作了几年的地方；亦不是震泽湖畔，他身为一县主簿经常去走访的那些人族居住的村镇。
而是此处。
这座岛，这座城，这片原本应当陌生的水域。
就好像，自己曾经来过、甚至居住过一般。
在梦里吗？
柳朝威自嘲地摇了摇头。
生在一个怪力乱神的时代，很多人都容易卑微如蝼蚁，可柳朝威，偏偏崇拜的是本朝太祖，信奉的是自强不息。
因此，他抱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身边有皇城司的人，妖怪们定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心态，安稳看戏。
戏很简单，并没有太多新意。
说的是一个人族书生在震泽湖畔结庐而居，边放牛，边读书。
而就在他早晨出去放牛、中午回来之后，便会发现，经过一夜，被自己弄乱的屋子，已经变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厨房里，还有温热的饭菜。
如此三日。
第四天，他牵牛出去没多远，便将牛拴在事先计划好的地方。
然后，悄悄地，潜回了自家茅草屋。
院外无人，院内也没有异常。
没有走门，翻过早已动了手脚的木栅栏，不发出一点声音，书生踮起脚尖，透过前一天刻意扎好的孔，屏息往屋内看。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想看到底是狐妖？
还是精怪？
然后，一个身着五彩斑斓小裙子的姑娘，便跃然出现在他眼中。
姑娘的额头上，有两个粉色小犄角，因为太小，所以第一眼，书生并未发现。
他只是看她在快乐地收拾屋子，快乐地做饭，快乐地在小小的空间里，忙得团团转。
待饭菜快熟时，小姑娘看了看日头，然后“呀”地一声，冲到屋角，却见水花一溅，眼前一花，书生新置的鱼缸中，便多出了一条锦鲤。
缸底，还趴着一只白色大田螺。
白色，这就是书生将它捡回来的唯一原因——美，且与众不同。
那么……
若无其事按点回家吃完饭菜的书生时不时地偷瞄鱼缸。
这究竟是锦鲤报恩呢？还是民间传说中，属于田螺姑娘的故事？
无所谓吧！
反正，锦鲤、田螺，都不算什么山妖野怪，会对自己有害。
不过三个月，自己便要入京赴考，什么事，都没有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重要。
所以……
“莫谈感情！”
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被书生裱好，贴在墙上，就挂在鱼缸的正对面。
再然后，当天晚上，书生便从梦中惊醒，发现一个又纯又欲的女子，就睡在自己身旁。
“你……”
佳人轻笑：“公子不是不谈感情么？既如此，又有何惧？”
心不动，自然不惧。
心动了，破绽全身。
书，是要读的；但大好时光，亦不可辜负。
从此，书生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日子。
直到，赴京赶考的最后期限到来。
若再不走，又待三年。
书生依依惜别，郑重承诺：“等我回来！”
佳人点头，目送书生离去，次日，便生下一肉胎，将其托付给自家小侍女：“你好好照料，等我化龙之后，再来孵它。”
田螺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化龙之路，何等艰辛，小姐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一个正常的孩子！”
头上犄角已经越来越明显的锦鲤目光坚定：“我不想给他生个妖，柳生他，不喜欢的。”
“那小姐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但一旦有了眉目，我就会马上回来。若他来了，你告诉我，我也会第一时间回来。”
“若是他再不回来呢？”
“十年。你可等他十年，倘若情薄如此，我也认了。”
“小姐……”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第一年，书生没有回来。
第二年，书生没有回来。
第三年，书生还是没有回来。
但那枚肉胎，已经开始慢慢化为石头。田螺姑娘明白，这说明，她家小姐的成龙之路，并不顺利，甚至，充满苦痛。
她想不明白。
但她信守承诺。
哪怕，在最后的几年，她无时无刻不想去帮助自家小姐，也无时无刻不想去寻找、报复那负心的书生。
直到，十年期满。
肉胎已经不需要再照料了，因为它已经彻底变成了石头。
这印证，她家小姐，又退化成了一条鱼。
一条或许只有七秒记忆，没心没肺、自由自在的鱼。
那一日，田螺姑娘震碎了那间茅草房，凝水为冰剑，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其目的，不言而喻。
但书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淹死在京城附近的泾阳河。
高中后，他断然拒绝了名门大族提出的结亲要求，急着赶回，不惜走夜路。因此，便在一个如今夜这般、明亮又凄然的夜晚，失足坠落泾阳河。
再也没有锦鲤将他救起。
……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剧场内，戏台前，啜泣声一片。
柳朝威却看了看左右，然后，凭着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记忆，悄悄地，走出了剧院，走到不知何处的水边。
一位曼妙佳人，正在柳树下、湖水边，似乎等了很久般，等待着他的到来。
水面，飘着无数的花灯，璀璨若星辰。
水流静默，二人无言。
良久，柳朝威方才开口道：“你演的，是你我的前世吗？”
龙女似笑非笑：“你信？”
“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柳朝威肯定，“我信。”
龙女默然。
“但是，没有用的，对吗？”她喃喃自语，过了好一会，再看向柳朝威，面色凄然，“你对我，并没有感情。”
柳朝威偏头，避开了视线。
“抱歉，我是我，不是他。更何况……”
“我非人，且害了张氏。”
“是。”
柳朝威颔首，并未因对方此刻已经非常悲伤而回避这个话题：“张氏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若不是因为嫁给我，她不会魂消魄散，被人占据身体。韩氏至少还活着，既有了好归宿，我也不会去打扰。”
“我知道。”
龙女望着顺水飘荡的花灯，这每一盏上，都寄托着一个女儿家最美好的心愿。
“当我发现张氏不见了，我就知道，你我之间，最后的一丝可能，也没有了。只是，柳君，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不是什么卢氏，而是我真正的名字，曾经，我告诉过你的。”
柳朝威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他确信自己这一生绝不知道、龙女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
但是，他还是听见了自己艰涩的声音：“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龙夭，这是一个好名字。
龙女点了点头，转身：“如此，也就够了。”
怎么就够了呢？
柳朝威不知道，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应当离开，让对方安静地呆会。
因此，他抬首，正准备告辞，却发现一条金线，突然从漆黑的水中激射而出，直奔龙夭后背。
“小心！”他大惊。
龙女的反应很快，在金线即将击中她时，一圈无形的光晕将她笼罩。
虽然这一圈光很快就碎了，龙女心口的珍珠也应声而碎，但毕竟，还是为她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她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那条金线。
水中有人发出了“咦”的一声，似乎没有料到竟会一击不中。
但很快，对方的目标就变了。
怪风挟裹着巨浪直扑柳朝威，在龙女奋力化解之际，藏在暗处的人再次抛出了缚龙索：“缚！”
点点金光闪现，一条淡金色的绳索似有灵性般，将龙女全身绑缚。
“夭夭！”
柳朝威拼命后退。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不但帮不上忙，留在原地，还会是对方的负累。因此他一边拼命往回跑，一边大声呼救：“来人！救命啊！”
第一时间赶到的，是云书书、莫苍苍和万儿。
谷幽兰停下来，扶住了几乎力竭的柳朝威：“柳主簿，先缓缓吧。”
“她？”
“小姐！”
万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已经足以回答柳朝威。
就在柳朝威想要看得更仔细时，只听“扑通”一声水响，忠心的小侍女已经真身入水，顺着她认定的方向追踪而去。
“云兄？”
“放心！”
云书书按住了柳朝威肩膀，面对他急切的神情，略微用力，待看到其理智回归后，方才松手道：“这里就交给我们，你先和小兰回去。”
柳朝威拱手：“麻烦了。”
云书书点了点头：“分内之事。”
莫苍苍不耐烦道：“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快走吧。”
“走！”
……
二先生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入师门的时间太过凑巧，排行老二，所以，才会被尊称为二先生。
才不是因为什么人太“二”呢！
哼，总是有师兄弟嫉妒，才会流传这种无稽之谈。
不过，根据师尊的说法，不招人妒是庸才。
师尊不愧是师尊，眼界高远，能看到自己身上，那为了避免刺痛别人、而竭力隐藏的闪光点。
因此，在师尊对所有人下了同样的指令后，自己便暗暗发誓，定要拔得头筹，方不辜负师尊的厚爱。
老四那个胆小鬼，一听就跪倒在地，抱住师尊大腿，说什么师兄弟都出去了，师尊无人照料，他心中不安，故而哭泣。
啰啰嗦嗦一大堆，不就是怕了？
也不知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怯懦如此。
老三倒是机灵，开口就说要带上老八、老九，担心两个小的太弱，放外面，会给师尊丢脸。
丢什么脸？给他当炮灰还差不多。
亏老八、老九还感激涕零，以为三师兄对他们是真爱。
真爱？真爱？
真的爱死他们这份傻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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