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王府到了。”
马车停下,林长倩颤抖的声音被打断,车厢门被打开,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显得林长倩面色苍白如纸,细细密密的冷汗在光洁的额头上一片晶莹。
“主子,王府到了。”
车下小厮又喊一遍,前面的林老爷子已经拄着拐杖下了车。
林长义拍拍林长倩肩膀,“先去看姑母,一会儿再说。”
“好……”
林长倩跟在父兄身后,手帕拧了一圈又一圈,步伐飞快,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院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几名大夫站在屋檐下讨论着,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气。院子正中跪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男人,正午的阳光毒辣,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一条马鞭缠在脖子上,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
林老爷子走过他身边,轩长礼不做声,默默解下鞭子,双手举过头顶。
“你!”林老爷子怒气腾腾,一把夺了鞭子,“不孝子!”
“爹!”林长倩跟在后面,见父亲举起鞭子,大声惊呼。
林老爷子的鞭子到底没落下,重重扔了鞭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啊,好生跪着!”
轩长礼低头,一动不动得跪着。林老爷子拂袖走过,林长仁叹了口气,林长义拍了拍他肩膀,林长信捶了他一拳。
林长倩在他身边一顿,微风轻轻吹起衣裙一角,像水面的微波涟漪,有淡淡的清爽舒心的香气。林长倩绞着帕子,欲言又止,轩长礼身子晃了晃,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也又闭了眼。不过一息,到底都没开口,第二息,轩长礼正要出声,林长倩却迈开了步子,加快脚步追父兄而去。
嘭的一声屋门被撞开,一个丫鬟踉跄奔出,“王妃……殁了!”
林长倩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她自幼失母,又是已定的世子妃,从小两府间跑着,在王府的时间,甚至比在林府还长。姑姑于她,一如亲母。这一条血脉人命横在眼前,她不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她的夫婿、表哥,轩长礼。
林家父子跑进了内室,侍女们嚎啕着哭丧,小厮们奔出去报丧,片刻,王府哭声四起,哀恸之声,好似百十人全死了爹娘。
耳边的哭丧声不绝如缕,吵吵闹闹,林长倩扶着门框,指甲撇断在门轴里,再迈不开一步。
那一道寸许高的门槛,却是横亘的忘川河,拦起的不止是生死,还有终生抹不掉的悔恨。
“幺妹,回家吧,姑母的后事少不得人照应,你先回家收拾一番再来。”
林长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林长倩惊觉,抬眼发现泪水早糊了眼睛,赶紧一抹,说:“我去看看姑姑。”
“别去了。”林长义拉住她胳膊,“乱糟糟的,收拾好了你再来。这里交给我和大哥,父亲年纪大了,经不得大悲,你与三弟先陪父亲回府。看着长信,别让他生出事端。”
“二哥放心,妹妹明白。”林长倩点头,用手帕擦干净了眼泪,环视一周,“他呢?”
林长倩回头,院子当中空荡荡地扔着条马鞭,不见轩长礼人影。
“轩哥哥人呢!”林长倩心道不好,顿时一急。
“别急,长礼在屋里。”林长义忙为轩长礼开脱,“姑母是他母亲,长礼心里比你更难受。刚他冲到姑母床前一阵磕头,头破血流的,又被长信打了一顿,也不还手,好容易才把他俩分开……”
“不不不……”林长倩脸色煞白,慌忙抓住林长义,压低声音急切道,“他一定是听见了!我要告诉父亲……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二哥,快回府,我有话对父亲说!”
林长义疑惑,却知必是要紧的事情。不便多问,林长义点头,“我与你们一同回去,这里先给大哥照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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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林长倩便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
林长义震惊,一时沉默无言。
林老爷子怒不可遏,“混账!”一柄龙头拐杖敲着地面砰砰砰地响,他骂道,“果然那姓轩的一家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道这么个混账东西,也一碗药随他那贱婢老娘了结了干净!”
“爹,若依儿子来看,此事倒也不能全怪长礼。”由着老爷子骂了半晌,林长义沉默片刻,站出来为轩长礼说话,“生父嫡母鸩杀生母,乍闻此等秘辛,一时激愤难免。您看表弟他现今,也是自责不已。毕竟……”
“糊涂!他混账,你也混账?”林老爷子拍桌子打断,“自责?自责个屁!你看看他那架势,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明摆的要打要杀随便,低头认错甭提!这是吃准了咱们不能拿他如何么!我还奇怪这小子怎么如此反常,原来如此。哼,便让他看看,这川南,到底是谁当的家!”
林长义早已对林氏这股说一不二的霸道头疼不已,每每提及便是一番争吵,心累。平日里多是得过且过,可此时此事重大,不得不多辩几句,“儿子说句难听的,是父亲您把长礼当外人。”
“胡说!这么些年,何曾亏了他一样?”
“那现在呢?若是我们兄弟糊涂,气死了母亲,您可会如此责怪我们?”林长义力争,“长礼也一样,分明是无心之过,您却偏要闹得满城风雨。姑母好歹是他养母,幺妹是他世子妃,二十多年的情分,在您眼里便如此不值一提么?这便要打压表弟,可曾将他当做了自家人?不提姑母这一层,还有幺妹,您要妹妹如何自处!”
“不磨平了他轩家人的反骨,那才是由着他们欺负你妹妹,作践咱林氏!”林老爷子气儿子没骨头,“你看看你,有没有咱林家人的硬气?”
“好,好,好。”林长义争辩,“您瞧瞧姑母姑父吧。咱家人硬气,磨平姑父他们轩家人的反骨。于是呢?姑父十多年寻仙问道,姑姑守十多年的活寡!这就是咱林氏的硬气!”简直不可理喻!
“你个糊涂小子,不是咱们家这份霸道,今天有你在这儿冲你老子吼的份儿?早几百年前叫人家啃的渣滓不剩了!你呀,净看些无用的书,把咱家的根都丢了!”
“今非昔比!”
“非个屁!”
“爹!您得讲一讲道理。”
“屁话!欺负到咱头上,老子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父子俩吵得难解难分,林长倩劝不住,站在一边只能干着急。忽然瞥见外面有管事的徘徊着不敢进来,林长倩如同见了救星,连拉带拽地拖了他进来,“爹,管家有事回禀!”
“说!”
管事的被吓得一哆嗦,飞快回道,“王府的几位侧夫人如何处置,大少爷请老爷示下。”
“废话!往常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全给王妃殉葬!”
“是。”
林长义自然看不过去此等做法,“爹,您看,这分明是王府的家务事,咱们却……”
“你小子闭嘴!”林老爷子暴喝打断,“你懂什么,留着那些女人,等着给那老不死的再生一窝野种吗!”
林长义扶额,“爹啊,姑父一把年纪了,再说他这么些年寻仙问道,哪里还会惹出嫡庶事端?”
“他惹不惹是他的事,这先例咱却不能开!不是为你姑姑,而是为了你妹妹,为咱林家以后的姑娘。断了外姓女人的念想,咱家的闺女做了那王妃,日子才过的安稳,懂吗?”
“林公,”又一个王府管家满头汗地跑来,“王爷派小的回句话。上天有好生之德,府里女眷并无罪过,王爷他也早已不涉红尘,请林公念及王妃素日宅心仁厚,打发那些女人落发出家便是,且留她们一条性命。”
林老爷子冷哼一声,“我林家做事,用得着他来教?”
林老爷子语气不善,王府管家应了个是,连声告退,不敢多留。
“等等,”林老爷子叫住他,“你们王爷,现下在哪里?”
“回林老爷,王爷往丹房去了。”
“混账!”林老爷子破口大骂,“这时候不在他王妃灵前守着,去的狗屁丹房!长义,走,押也得把他给我押到你姑姑灵前!”
“爹您慢着些……”
林长义正要劝,忽然听见王府传来一阵丧钟声。林长义疑惑,“姑母的丧……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老爷,老爷!”林长仁身边的小厮飞快跑来,“王爷,服了金丹,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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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天气燥热,哪怕是夜晚,风也像火炉上吹过的似的。
林长义与轩长礼并肩躺在草地上,像小时候的无数个夜晚,四个孩子追逐嬉闹累了,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嗅着泥土青草的气息,头顶星河灿烂,长倩哼起婉转的小调,长信长礼玩笑着,嘻嘻哈哈地又滚成一团……
苍夜幕下星空依旧,青草气被纸灰味道遮掩,婉转的小调,到了嘴边,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
“长礼,节哀。”
林长义思忖一下,唤了轩长礼名字。他不知现下该如何称呼轩长礼。表弟么,事情已经闹僵开来,杀母的仇放着,再喊表弟,似乎有些恬不知耻。世子么,姑父仙去,他已是川南新王。至于王爷,到底显得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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