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林家里,能与我说几句心里话的,只剩下你了。”轩长礼苦笑,随手薅起一根根野草,一个又一个地编成草环,七八个草环叠起来,小小的一堆。
林长义叹息,川南王府与林家的关系再一次降到了冰点。父亲见了长礼,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长倩心里有结,住在娘家不愿意回府。长信一反常态,也躲着长礼,至于大哥,早被乱七八糟的事物搅得不得空闲。两门丧事在前,两家总要和和气气地了结了两位长辈的后事,至于之后……唉。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接连变故,轩长礼筋疲力竭,又编了几个草环,闭了眼道,“长倩……都说了吧?”
林长义顿了片刻,“是。”
“果然……果如父王所言,父王自尽,一半为了那些女人,一半……为我。”轩长礼心力交瘁,脑子却清楚,“把王位传与我,你们林氏,也便不得不认我这个川南王了。”
“长礼,”林长义想了想,“林氏……也难。独一的霸道,树敌无数,若一日坠陨,定是灭族的下场。”
“是啊,如此霸道,独一无二。纵观川南,上自堂堂王府,下至贩夫走卒,敢怒而不敢言!川南王如何?形同虚设,世世傀儡……二哥,你读书多,自古至今,可有如此奇怪的情形?”
“未曾,古来外戚专权,或如杭氏败落流放,或如刘氏昙花一现,或如锦绣一朝,终是无一落得长久。似林氏这般挟王府号令一方数百年的,未曾得见。”
轩长礼点头,“是了,未曾得见,是为异数。世世代代纠缠倾轧,靡有终时。”
“你想如何?”
轩长礼望天,“纠缠几百年,该分开了。”
林长义呵呵一声,“分开,谈何容易?分离了王府,外戚又得哪家来做?掌控不得王府,林氏如何稳得了霸权?只凭这些年林氏树的敌,不能以霸权震川南之日,便是灭族之时。父亲不可能答应,除非……”
轩长礼沉默,林长义继续道,“切肤剜骨,长礼,你想好了?”
“想好了。”轩长礼深邃的目光里倒映着满天星辰,“二哥,对不起。”
“别说这些,无论两家如何,你我都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林长义笑笑,“只有一件问你,幺妹,你打算如何?”
“和离。”
“你忍心?舍得?”
“如二哥所言,切肤剜骨。”轩长礼闭上眼睛,“如何舍得?可……”
“我明白。”
“二哥放心,我与她,不做夫妻,也是兄妹,必不能亏待了她。”
“既然你想好了,做吧。”
“多谢二哥。”
林长义想了下,对轩长礼说:“朝廷南迁,正当用人之际,算来若这几日动身,倒赶得上科考。”
轩长礼惊得坐起,“你要上京?”
“对。”林长义想过,道,“若能在京城觅得立足之地,来日族人不得在川南安身,也有稳妥去处。”
“哈哈,”轩长礼指着林长义大笑,“二哥啊,不如说你要离了川南,躲开林氏,寻得清静。”
林长义笑着摇头,“瞒不得你,也是一个意思。”
轩长礼点头,“也好,凭你的才华,在川南,委屈了。”
“如此,我离了川南,这一番明争暗斗,全靠你了。”
“这些日子,我也想的明白,上一辈的事情,便了结在上一辈。只要自我之后,莫贻害子孙……虽死,不辞。”
这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轩长礼与林长义握拳相碰。两个正值年华的少年人,一个选择终结川南王府与川南林氏四百年恩怨纠缠,一个选择孤身入京再为林氏寻一片立足之地。
意气风发的两个少年人,都以为克服了艰难险阻,他们终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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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
林长倩震惊抬头,目光灼灼,“轩哥哥,你当真要与我们决裂?一点情分也不顾了?”
热孝里,林长倩一身素衣,憔悴消瘦,犹带泪痕,好似风雨后凋零的白芙蓉。轩长礼把拳头握了又握,沙哑道,“嗯。”
轩长礼答得干脆,林长倩顿时哑然,干巴巴苦笑两声,遣了侍女出去,腰间摘下一个荷包,倒出两枚樱桃大小的丸药皱眉咽下。
一杯温水递在面前,轩长礼问她,“你病了?”
林长倩看着一盏清水,一圈圈涟漪晃动,隐约倒映出自己浮肿的眼睛。青瓷的茶盏被一只宽厚的手稳稳托着,拇指上有一枚熟悉的扳指,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林长倩鼻子一抽,想哭。
“什么药?”轩长礼对着林长倩消瘦的肩膀,看不见她神情,“哪里不舒服?”
林长倩心里酸涩,推他说:“叫我病死了好!全了你心思,省得我再惹你心烦!”
“你看你,这又是说的什么傻话?纵然你我不是夫妻,你还是我的四妹不是?”轩长礼坐下,才发现林长倩眼泪流了两行。刚伸出手却硬生生顿住,叹气一声无力落下,“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
“轩哥哥,从我记事的时候,所有人就说,我是你未来的妻子,是川南未来的王妃。我与你,与父兄家族,林氏与王府,骨血相连。”林长倩抹了抹眼泪,“可是,你现在要与我和离,不是因为你讨厌我或是我厌恶你,不是因为我犯了七出之过,甚至不是你移心她人……只是因为我是林氏的女儿,因为林氏与王府世代姻亲,便要与我两断?你告诉我还有更荒唐的理由吗?”
“长倩……可能……你现在还不能明白。”轩长礼低着头,交手交握,想着如何向林长倩解释。
他道:“你看,王府与林氏联姻是不成文的规矩,延续三百余年。你可以说,这是祖上的规矩,世代相守。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此规矩,意义何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这个规矩,画的方圆,在哪里?”
“是亲上加亲吗?不,是为了权力的稳固,为了林氏在川南的霸道。你再细想,林氏霸道因为什么?上古,猛兽匪寇肆虐,林氏精诚团结,以暴制暴,是为了生存。及至朝廷拓荒,川南成了恶徒流放之地,林氏族人锱铢必报,也是为了自保。而祖先受皇命辖川南,林氏乃川南匪首,断米炊之贡,困方寸岩地,以盛威凌川南王,遂得王府以婿礼相侍,结世代姻亲。林氏霸道专行,是为了川南霸主的地位。而今日呢?”
轩长礼说着,越发地坚定起来:“今日,这姻亲,这霸道,已成了王府与林氏解不开的枷锁。一代姻亲一代仇,偏林氏势大,川南王府世世傀儡,有心无力;王府受朝廷南恩府庇护,林氏灭得了王府却忌惮朝廷,彼此奈何不得。如此一代一代,祸害的是谁?不通,求变。不若就此解了这个结,为了你我日后不成仇,为了子孙不……”
“呵,”林长倩苦笑,“轩哥哥,至于子孙,川南王府离了林氏,只要朝廷在,南恩府在,还是王府之尊;可林氏离了外戚的身份,百年后,如何保得了香火不断?”
“我来保证。”轩长礼承诺道,“川南王府在,林氏香火不断。”
林长倩摇头,“这哪里做的准呢?你给我一句实话,若我入府便有了孩子,若姑姑那日未说那番话,若姑姑姑父健在,你我琴瑟相好……轩哥哥,你可会说,两家姻亲,是枷锁?”
轩长礼一时语塞,扪心自问,他很清楚……不会。但事实如此,没有如果,何况,谁知日后不会有冲突?想当年父王母妃大婚初成之时、不也是琴瑟和鸣?他该庆幸,趁着彼此年轻,尚来得及。
“是了,今日,不会有你这番话,不会有和离之说。”林长倩不知他心里所想,见他不答,继续道,“往事之时不可追,来日方长。父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是无心之失,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让这件事情过去,一切如常。可你却要与我决裂,岂不是执迷不悟?岂不是一错再错?”
“长倩,不是执迷不悟,是终止两家几百年的纠缠恩怨。”
林长倩盯着他道:“我没有看到什么解不了的恩怨,只看到你的仇恨,和野心。”
“你……”轩长礼无力,“罢了,你若要如此以为,便这么想吧。”
林长倩轻轻平复着气息,又咽了颗药丸,说:“轩哥哥,我在救你。我……有孕了。”
“你……”轩长礼震惊,却听林长倩慢声道——
“所以,你要与我和离,是想打掉这个孩子,还是想让他生来就没有父亲?”林长倩忍着眼泪,“我日后只会有一个身份,川南王妃,川南王太后,你要我做哪一个?轩哥哥,我在救你呀!你知不知道我与三哥这些日子为你在父亲面前说了多少话,你想着你的王府,你想过我们吗?”
林长倩护着小腹,低头抽噎。父亲震怒,若不是她和长信日日劝说,他还能有功夫在这里说什么要和离的话?轩哥哥是中了邪了!
轩长礼一时懵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林长倩的肚子,“你……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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