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办完在天宫的事,他回到游家,瞧见游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藤椅搬了出来,摆在炼器室中,躺在藤椅之上用蒲扇盖着脸,一晃一晃地晒着从大开的窗棂涌进来的丰腴日光。
“我回来了。”他说。
然而游邬没有理他。
其实他没跟天帝交待的是,游邬最近花在睡觉上的时间愈发长了。虽然游邬自己没有明说,但他也能越来越感觉到游邬的衰弱,尽管游邬醒来之后仍是一副生龙活虎没事人的模样。
藤椅还在晃着,游邬正发出着均匀的呼吸声,他想了想到底没有打搅,转身正欲出门,却看见门旁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红木盒子,盒子上又放着一封信,信上是游邬所写的、极大的“游肆亲启”四字。
游肆能形成跳脱潇洒的性格和游邬脱不了干系——虽说游邬对游肆的教育颇古板传统,但游邬自己就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就比如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盒子,游邬这是在干什么呢?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游邬,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走到桌子面前,将那封信拿起来了。
信上是这么写的:
“老夫自归家以来,看到你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一言难尽,想到我游家的继任家主竟是这副模样,实在是替我游家的未来感到悲哀。”
这都是游邬常挂在嘴边的话了,他撇了撇嘴,继续往下看:
“但只悲哀也没用,老夫一个快作古的人,总得为游家的未来考虑一二。因而这段时日老夫除却为天帝炼器,还为你——因为你是游家的继承人,老夫才为你炼的器,还不快谢过老夫。”
所以这盒子里装的就是游邬给他炼的器了。他将目光从信上移开,移到了红木盒子上,那红木盒子长宽高大约五寸,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正方体。他将盒子打开,那盒子中装了一个模样古怪的镂空金属架子,正隐约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辉,他看了又看只觉与心脏类似,却再看不出什么旁的,只好又将目光移回了游邬的信。
“臭小子,又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吧?”游邬接下来的话完美地捕捉到了他刚才的行动,“没看出什么名堂吧?让你总是这么心急。它叫【烬余心】,顾名思义,就是要把你的心全烧了——开玩笑的,它能压制住你的情感,把你的精神状态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将那些过量的情感转化为灵气储存在你的身体里,以备你的不时之需。”
“你现在成这个样子,儿媳妇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也不是?小紫早就死了,总有一天你要找害了她们的人报仇,你别管老夫怎么知道的,你就说对也不对?老夫只怕你还没找上仇人,自己先撑不住晕倒在人家面前了,那我游家岂不是真成了一个笑话,连带着老夫也晚节不保了。”
他看到这里,摇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心脏的怦怦声却还在他耳边回响。
“看了这么多是不是又惊又叹?叹早了。叫你走之前不好好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那时候是真的快死了。想来你去天宫也要待好久,估计也是等不到你回来了,又有这么多话还没来得及与你交代,只得写一封绝笔信放在此处。又怕你看到老夫死了精神失常,一把火直接烧了炼器室,辜负了老夫的心血。所以只好用最后的灵力拟了呼吸声,让你以为老夫只是睡着了,转而以一个相对理智的状态先看完这封信……”
然而看到此处他已经没法保持理智了——他感到他心上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掉。
“老头——!”
他有那么一瞬间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动作,怀泠的血肉再一次于他的眼前炸成碎片,两百多年来他看过太多类似的场景,却还是没能接受至亲之人的离别。游邬的蒲扇被他拿开,他看到蒲扇之下游邬的脸,其实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看过游邬,自成仙之时修者就可以将自己的容颜幻化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但游邬面上却没有这样的痕迹,游邬老得和真实年纪一模一样,游肆游紫那一双丹凤眼就承自游邬,只是这双丹凤眼却永远不会睁开了。
他看着游邬止不住地落泪。他既然不是游肆,照理来讲也不该因游肆的父亲而感到动容,可他脑中桩桩件件闪过和游邬相处半年以来的事,那些嬉笑怒骂的记忆之中他也渐渐把游邬当作父亲一样看待,会装作不在意给游邬用灵气梳理经脉,会比游邬要求更高地对待自己。
有时候他也会惊醒,想如果他真是游肆就好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沉浸在对游邬的亲情之中,可又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悲哀——你是注定要独行在漫天风雪之中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被风雪所淹没,那世界上谁还会记得你这样一个并不是游肆的存在呢?
这些就先不论,你去天宫时为何走得如此仓促?如何没有好好听游邬的最后一句话?现在你后悔了,当初你又干什么去了?就像教唆魔君自杀并非你的本意,但天道控制你,你就一点都抵抗不住吗?一下都没有反抗吗?
就在他脑中响起无数厉声责问,深陷其中几乎无法自拔时,信中言明已死的游邬却忽地从藤椅上起身,将一道磅礴灵力拍在了他的心口,他猝不及防、通红的瞳孔紧缩着望向游邬,游邬叹了口气并未放手,只道一字:“定。”
他的身形因游邬的这一字而僵住,“你这个样子,让老夫怎么敢就这么撒手人寰了。”游邬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另一只手,将放在桌上的【烬余心】移到了手上。在他情绪最为震荡不稳的时候,游邬将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惯用的小刀,自藤椅之上起身。
“老夫年轻时就对这世界产生了一些疑问——人死后魂魄归天,体内阴阳二力凭何就能再造魂魄,力量只能转化为力量,但魂魄的本质不是力量,这不符合常理。”游邬将面前人的衣服扯开、用小刀划破皮肤,“后来等到修为再精进些,老夫和应寂察觉到此间世界有缺。正常的世界本应该有一个魂魄流转、重归于世之所,然而这世界中魂魄永不会消亡,被永困上天,非生非死。”
“五百多年前景茗去世,应寂悲痛欲绝,是老夫向他提议,或许可以以魂魄叩天门,请上天把景茗的魂魄放回来。这之后不久老夫就去闭关了,在闭关之时,老夫魂魄意外来到了天上之天。”在绽开的皮肉与汩汩流出的血液中,游邬精准地找到了他心脏的位置,“天上之天有一道声音在老夫耳中响起,说老夫持心秉正,通透洞达,比现任的天道更适合做天道,问老夫愿不愿意去做。”
“老夫便问,代价是什么。”游邬将【烬余心】掰成两半,用左半边去贴合面前人的心脏。
“那声音回,代价就是老夫永困【期野】。老夫自然不肯,所以就回来等死了。”游邬将血淋淋的双手从他的胸腔里取了出来,又转而去取右半边的【烬余心】,“但你猜老夫在【期野】之中看见了谁?”
将【烬余心】放入他的心中,游邬顿了顿才继续道:“老夫看到了景茗,看到了游肆那臭小子。”
左右两边的【烬余心】在努力地靠近着彼此,它们在他的心神最为动荡的时候完成了最后的合拢,他唇边心口都在流血,眸中渐渐有金光泛上,却仍是不可置信地望着游邬。
“望宸殿老夫已经去过,应寂好的坏的什么都做了,最后从【期野】那里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名字——当然名字也代表了很多,景茗的所有人际关系、记忆、力量与情感都被如今的景茗所继承,以此来看说她是过去的景茗,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游邬没和他对视,只是在用最后的灵力止流他的血,又将创口尽力地愈合,“至于你,映城之外烧焦的仙魔骸骨,老夫已经去看过了,尽管没人说得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记得曾经的臭小子已经死了——解。”
定住他的力量因游邬一言消退,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藤椅旁边,好容易才扶着藤椅发扶手稳住了身子,心中的那些痛苦与惊骇被开始运转的【烬余心】强行抚平,连那些对怀泠的爱连并着对岳歌与的恨意,也渐渐转为前所未有的充沛灵力流向他的四肢百骸,不断消解着他心口创伤处的痛苦。
他用已然变为纯金色的眸子望向颓然朝着藤椅倒去的游邬,唇角抽动着,想要说什么话,却又感话在嘴边说不了口。
游邬微微侧过头去看他,将自己爬满皱纹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上,抬起来拍了拍。
“你生来承载着游肆的爱恨,承载着那些本不该由你承载的情感,老夫先斩后奏,已替你将它们暂时压住了。”游邬如此说道,“要不要连同游肆的记忆也一并封住,封多少,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这么做,你既然要与游肆做区别,就首先要找到自己。”
“可这太难了……父亲。”他望着游邬,不知为何终于叫出了那个他一直想唤而不敢唤的称呼,“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熬下去。”
“你越想着要熬,就越痛苦。走出去看看吧,游肆走遍三界,虽也没有什么大成就,但狐朋狗友从来没少过。”游邬堪称狡黠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捋了捋胡子,“你这声父亲老夫就收下了,很多事情本不需纠结那么多,去做吧。谁说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游肆呢?”
“父亲……爹……”游肆不知道自己放下了什么,也不知道又重新拾起了什么。他心中因为有【烬余心】压着,本是哭不太出来的,但那应有的情感无处寄托,就只能化为一声声的呼唤,而游邬笑着在他的呼唤中闭上了眼,并没同往常一样嫌他烦,只悠悠地慨叹一声:
“臭小子都没喊过这么多次爹,临死前还能再多个儿子,老夫是死也无憾咯。”
这章想了想还是断在这里,吃个饭再回来写一些收尾吧[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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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认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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