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野平日为人低调,只领了个七品小官,都城认得她的人少。
我就不一样了,堂堂一品风流嫡长探花展望舒,刚被册封完风头正盛,露面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
我和云在野被请到雅间,侍者推开一扇隐蔽的竹门,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雅间内并无金玉堆砌,只见四壁皆以紫竹拼就,临窗一张巨大的梨花木书案,其上宣纸铺陈,墨已研浓,笔山上悬着数支大小不一的狼毫。角落香几上,一尊古铜狻猊香炉吐出缕缕冷香。
云在野轻吸一口气,叹道:“这哪里是寻欢作乐,分明是闯进了哪位山野名士的书斋。”
所以说不是骗局骗不到你,只是没遇上适合你的骗局。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地方突然戳我反骨上了,云在野越喜欢,我就越不爽。
几位同为会试学子的客人热情的邀请我们入座,其中竟然还有一位金榜前十。
几位身着儒衫的学子见我们进来,立刻热情地起身相邀。云在野在我耳边飞快地低语:“瞧,那位青衫的是二甲第四的柳文靖,旁边紫袍的,更了不得,是金榜第七的赵清澜。”
哎哟喂,我金榜第三怎么没有人说我不得了呀。我用眼神质问云在野,云在野不理我。
我们刚走近,那位名叫赵清澜的紫袍女子便率先拱手,她气质端方,笑容却爽朗:“方才还在与文靖姐论及,今科探花的文章,破题如利刃,立意高远,令人叹服。不想在此偶遇,真是幸会。”
我忙敛衣还礼,把姿态变为大人模样:“赵姐姐、柳姐姐谬赞了。二位姐姐的策论才是真正的老成谋国,字字珠玑,在下拜读后受益良多,正苦于无缘请教,今日倒是沾了这永春诗会的光了。”
一旁的柳文靖笑着接口:“探花过谦了。”她说着,目光转向我身旁的云在野,她认出了云在野的身份,不动声色的说,“云姑娘也在,看来今日这诗会,是雅上更添雅趣了。”
云在野虽不爱这些文绉绉的客套,却也给面子地回了一礼,笑道:“我不过是陪她来见见世面,你们这些今科才俊说话,我听着便是。”
柳文靖打趣我道:“以我之见,探花在此,是真正的‘大材小用’。待会儿若行飞花令,我们可得联手,先将她‘请’出去才行。”
我端起茶杯,故作无奈地摇头:“二位姐姐这是要联手‘剿匪’?也罢,那我只好与在野一队,她虽不通诗词,但胡搅蛮缠的功夫可是一流,胜负犹未可知。”
云在野在一旁佯怒立刻瞪我一眼,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先前那点初见的拘谨与客套,在这番玩笑中彻底烟消云散。
这个雅间的主人名叫玉京秋,他一身碧色春衫,洋溢着清新书卷气。眉眼弯弯,未语先含三分笑意,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好看。
我瞧着他长得还行,属于氛围帅哥,不是硬帅,造型加了很多分。
此时,席间已行过几轮酒令,气氛正酣。赵清澜将酒杯往案上轻轻一顿,提议道:“如此良辰,佳人相伴,不行酒令了。不如我们以此间景致为题,各赋一诗,如何?”
她话音未落,云在野的眼睛瞬间亮了,几乎要拍案叫好,她向来喜欢这种较量。我心底却悄然叹了口气,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乏味。请问我不是来看鸭子的吗,怎么还要写命题作文?
玉京秋闻言,已微笑着示意侍者铺纸研墨,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深谙此道。他目光转向我,笑意温煦:“久闻探花才名,今日可否让我等有幸一观?”
让我写诗,那得你给我钱。
我正想着如何推拒这番“盛情”,却不曾想,云在野比我反应更快。她忽然按住我的手,抢先一步开口,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
“跟她比写诗多没意思?她那是科场练就的制式功夫。要比,就比点新鲜的——”
她话语一顿,笑吟吟地看向玉京秋,抛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愣的提议。
云在野道:“比写诗,那是拼谁的记诵多、规矩熟,探花自然是稳操胜券,反倒无趣。玉郎君既然名中带‘秋’,想必对此字别有深情。”
她指尖轻敲桌面,一字一顿道:
“不如我们换个玩法——不说‘诗’,只说‘意’。就以此情此景为限,看谁能用最寻常的字句,说出最动人的‘秋’,却不准出现‘秋’字,也不得引经据典。如何?”
云在野的主意够刁钻,玉京秋那双总是弯着的眼里,露出了认真思索的神色。
他朝云在野拱手:“云姑娘此法大妙,是在下局限了。那便……客随主便,请探花先赐教?”
可恶,起承转合又探花。
他巧妙地将球抛了回来,姿态却放得极低。我岂能让他如愿,只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淡淡道:“喏,主意是她出的,自然该由她来抛砖引玉。”
云在野也不推辞,她目光在室内一转,掠过玉京秋那身过于鲜亮的碧色春衫,唇角微弯,开口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
“夏虫,不可语冰。”
只六个字。
云在野这哪里是写秋?分明是借着典故,讽刺对方如夏虫般未曾见过真正的冰雪,却在此故作风雅。既扣了“秋”的萧瑟将至,又狠狠将了主人一军。
好哇,泡弟弟先给弟弟一巴掌,我喜欢这种小学生的恋爱方式。
压力瞬间给到了玉京秋。他若接不住,方才营造的清新书卷气便会沦为云在野口中的“夏虫”。
他不愧是雅间头牌,神色不变,只低头轻轻拂了拂自己碧色的衣袖,仿佛要掸去那不存在的尘埃,再抬眼时,眸中清亮,缓声应道:
“扇弃,捐绢衣。”
他只用五个字,却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炎夏已过,团扇被弃置一旁,轻薄绢衣也将被收起。没有一字言秋,但季节更迭、凉意初降的意境全出。更妙的是,他以“捐绢衣”的举动,含蓄地回应了云在野的讽刺——他并非不知冰雪,只是时节未至,暂且收敛。
这一轮,竟是旗鼓相当。
席间几位学子忍不住低低喝彩。赵清澜抚掌笑道:“好一个‘扇弃,捐绢衣’!玉郎君果然名下无虚。”
我也颇感惊奇,我还以为这里的‘才子’,都是背诵时人经典的点读机类型,这位倒有几分急智。
云在野挑了挑眉,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了棋逢对手的兴奋神情。她正欲再次开口,我却忽然心念一动,在桌下轻轻按住了她的腿。
我抬眼望向玉京秋,他依旧眉眼弯弯,笑意温润,仿佛刚才那犀利的交锋只是幻觉。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玉郎君这‘捐’去的,是夏衣,还是别的什么?”
玉京秋那弯弯的笑眼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起,抓住了柔软的衣料。
“探花此问,倒是让在下想起一句旧诗。”他声线依旧温润,却比方才沉静了些,“‘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他竟借用古诗,以泉水喻志节,来回应我的诘问。这既是在说环境变迁如季节更替,但泉水本质未变;更是在含蓄地剖白,在这迎来送往之地,他或许身不由己如“出山之泉”,但内里些许本真,如同“在山之泉”,并未全然混浊。
云在野听得双眼发亮,几乎要为他这巧妙至极的回应喝彩。她扭头对我说道:“我就说他有点意思!”
我未置可否,只是看着玉京秋,追击道:“是句好诗。只是不知,这‘出山之水’,是随波逐流,还是……甘润人间?”
我这句话问得更深,这层精心维持的风雅表皮之下,是身不由己,还是甘之如饴?
玉京秋尚未回答,一旁的柳文靖却似不忍这气氛过于紧绷,笑着打圆场:“哎呀,你们这哪里是作诗,分明是打机锋。我看这局算平手,再好不过!玉郎君,还不快为探花和云姑娘斟酒,罚她们尽出难题!”
气氛骤然一松。
玉京秋从善如流地执起酒壶,碧色衣袖如流水般拂过案几。他走到我身边,躬身斟酒时,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清浊……皆在观者心。”
说罢,他已直起身,眉眼依旧弯着,笑意盈盈地敬向众人,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低语只是我的错觉。
我端起那杯酒,冰凉的瓷壁触及指尖。看着他周旋于席间,碧色身影灵动,忽然觉得,这永春诗会,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一点。
云在野拿手指头戳我,“恃才凌人,忒不地道。”
哦,抱歉喽。我当然知道不地道。在这连人身自由都可标价的地方,我却用“清浊”这种属于自由灵魂的命题去诘问他,简直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
我笑着饮尽残酒。
我清楚,只是不在乎。
众人中又有人作了好诗,一旁的仆从抄录整理。有一首我觉得不错,想再看看,便叫仆从取来给我。
仆人恭敬的把诗笺递给我,那字却攥住了我的眼睛。
那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别具一格。笔画清瘦峻拔,如寒竹立雪,每一笔都带着一股不肯媚俗的孤直。起笔藏锋含蓄,行笔却利落干脆,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芒。
“这是你写的?”
我震惊的看向那仆人,仔细一看,这仆人竟是个女郎。
她穿着永春诗会特制的男装,又长得比普通女人瘦小,我远远的也没看出来她是女的。
在大夏朝,风调雨顺,国富民安,男子以瘦为美,追求白幼瘦为上。
女人当然要吃的胖胖的,长得壮壮的,以丰腴健硕为荣。
这些男子一天饿三顿,能靠先天资质长得高的男子是少数,长得这么矮小的女子也很久没见到了。
看她的略带沧桑的脸,也知道并不是年龄小,而是过的困苦,没有营养可以长高。
“是,这是小人写的字。”
“你读过书吗?”
她闻声抬眼,目光清正,不卑不亢的说,“幼时曾读过,后来家道中落,但我一日未曾辍弃。”
“你……”我困惑的看了一圈,会试学子们三三两两与其他郎酒饮酒调笑,云在野也围着玉京秋献殷勤。
我的目光落回她身上,落在她的字上。
我问她,“这样的环境,你还读书做什么?”
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下,目光里有种干净的不解,她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位客人注意到她的字,会问她这样的问题。
“我这样的人,若连书都不读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没有骗不到的人,只有没遇到适合你的骗局。
我怀疑我被做局了。这样的字,这样的读书人,除了我没人注意过?这群色鬼,我就说她们不是来真心搞文学的。
天杀的,她只是想读书她有什么错,错的是这个朝代没有九年义务教务!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复杂的情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温”她说,“我叫温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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