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内，气氛比之前应对旱灾时更加凝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崔承野听着医官和各地属官的禀报，面色沉静，但眸底深处已是寒冰一片。最早有预料，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面前摊开着最新的疫情汇总，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描述，勾勒出一幅人间地狱的惨状。
瘟魔的阴影依旧笼罩着鹿阳城，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人出现呕吐、腹泻、高烧不退的症状。在缺医少药、人人自危的灾后环境里，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很快，如同星火燎原，类似的病例在鹿阳城及周边灾民聚集区迅速增多，且病情凶险，往往一两日间便能夺人性命。死者皮肤发绀，眼窝深陷，死状凄惨。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是瘟神！瘟神来了！”
“城西棚区昨天抬出去十几具尸体了！”
“别碰他们碰过的东西！会传染！”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原本因降雨而稍显秩序的鹿阳城，再次陷入了混乱的边缘。有人试图逃离，却被官兵拦在城内；有人因恐惧而哄抢本就不多的药材；更有甚者，将病患乃至其家人视为不祥，驱逐、甚至暗中加害的事情时有发生。
“确定是霍乱与痢疾交织，加之部分区域可能伴有鼠疫。”随行老医官声音沉重，带着无奈，“大人，此疫凶猛，传染极快。如今药材奇缺，干净饮水亦是不足，若控制不当，恐…恐鹿阳乃至燕临十室九空啊！”
属官们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人以袖掩鼻，仿佛疫病已透过空气传来。
崔承野刚刚听完医官关于疫情初步蔓延的禀报，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缺医少药，民心惶惶，传统的汤药疗法似乎效果不彰。
就在这时，崔铭快步而入。
“将军！”崔铭声音急促，将方才在布庄所见所闻，以及江晴敏所述防疫六条，清晰、快速地复述了一遍，并拿出刚刚江晴敏用随身匕首和纱布临时赶制出来的、一个针脚粗糙却结构清晰的面衣样品。
崔承野的目光瞬间投向崔铭手中的面衣，那双深邃的寒眸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
行辕内其他属官闻言，顿时哗然！众属官反应各异，争论之声四起！
一位身着从六品官服、面容古板的老学究首先激烈反对，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荒谬！荒谬至极！隔离病患，岂非形同弃子？焚烧遗体，更是有违天道人伦，令死者不得安宁，生者情何以堪？此等骇人听闻之举，若强行推行，必致天怒人怨，民心尽失啊！大人，此女之言断不可取！” 他是鹿阳本地的礼房书吏，思想最为守旧。
另一位掌管刑名的官员则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大人，强制民众以布覆面，焚烧尸体，恐引民变啊！非常时期，当以稳定为上……”
“隔离病患？这…这岂非让他们自生自灭？”
“焚烧尸体？入土为安乃人伦大道！此举必遭千夫所指！”
“以布覆面？闻所未闻！”
“大人，此女之言太过惊世骇俗，恐是妖言惑众，不可轻信啊！”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反对。随行的太医院派遣来的老军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却闪烁着思索和赞同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地开口道：“大人，老朽以为，江姑娘所言，虽看似离经叛道，却并非无的放矢！”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老夫行医数十载，深知疫病之可怖，往往一人患病，累及全家乃至乡里。江姑娘所言‘秽气’通过口鼻、饮水、接触相传，与医典中某些‘疫气相传’、‘邪从口入’的记载隐隐相合！隔离病患，确是阻其蔓延最直接之法！煮沸饮水，更是杜绝病从口入的关键！至于这‘面衣’……” 他拿起那个面衣仔细端详，“虽简陋，却能有效阻挡飞沫唾涎，于照料病患之人，实乃一道有用的屏障！至于焚化遗体……虽于情难忍，但确是从根源上断绝‘秽气’继续散播的无奈良策！老夫认为，此法可行！”
一位负责物资调度、面色精干的年轻官员陈主事也出列附和：“军医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负责粮草物资，深知如今药材奇缺，若疫情大规模爆发，根本无力应对。江姑娘之法，重在‘防’字，若能防患于未然，或可事半功倍！下官赞同试行！”
还有几位低阶官员面面相觑，虽未明确表态，但眼神中已流露出动摇和思索。
行辕内顿时分成了几派，反对者痛心疾首，赞同者据理力争，中间派犹豫观望，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书案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崔承野并未参与争论，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低垂，仿佛在权衡着每一个字的重量。他拿起那个简陋的面衣，指尖感受着布料的纹理，脑海中飞速分析着利弊：反对者的顾虑不无道理，伦理与稳定确是现实难题；但军医和务实官员的支持，以及此法背后清晰的阻断逻辑，更指向了唯一的生路。
“礼法固重，然生灵涂炭，岂是仁政？民变可防，瘟疫肆虐，却无可挽回。此女之法，险中求存，虽悖常情，却暗合生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岂能囿于腐儒之见？”他终于抬起眼，眸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整个行辕瞬间安静下来。
“军医所言在理，防疫重于治病。陈主事之忧，亦切中要害。”随即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然，礼法为人设，非为人死。若因循守旧，坐视瘟疫横行，致使鹿阳十室九空，那才是真正的失德于民，撼动国本！”
他站起身，绯色官袍无风自动，威仪尽显：“崔铭！”
“末将在！”
“着你立刻组织人手，按江姑娘所示，全力赶制‘面衣’…”
“末将领命！”
“另外，”他的声音清晰冷冽，如同寒玉相击，“即刻于城内城外分设隔离区，征用空置宅院、庙宇，将已发病者迁入，派医官及兵士看守，集中诊治，严禁无关人等靠近，但需保障每日基本饮食与用药，不得苛待！死者遗体，一律火化，深埋石灰！敢有阻挠尸身火化、散布谣言者，重杖！”
“其二，即日起，全城施行江氏所提防疫条陈：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设立多处热水供应点。大力收缴、焚烧艾草、苍术等物，于各处熏燃。强制要求民众以此‘面衣’覆面。非必要不可聚集。由兵士巡查，凡有违者，初犯劝导，再犯杖责！”他举起手中的面衣样品，“面衣由官府统一赶制，分发民众，并巡查执行情况。”
“其三，张榜公告，详细阐明此疫传播途径及防疫要点，令百姓知晓利害，自觉遵守。凡有违者，初犯劝导，再犯杖责不饶！同时，悬赏征集民间良方、以及懂得防治瘟疫的郎中和稳婆。另外开官仓，调拨所有库存药材，由本官亲笔手书，向周边州县、乃至京城求援药材。”
“其四，”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语气骤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防疫如御敌，凡有玩忽职守、执行不力、乃至临阵脱逃之官员，无论品级，本官皆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今日起，所有官员，按班次，轮值巡视隔离区外围，监督防疫措施执行。本官，每日必亲至！”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大人！不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乃钦差，万金之躯，岂可亲涉险地？！”
“若大人有失，我等万死难赎！”
属官们纷纷跪倒劝阻，连崔铭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巡查之事，末将可代劳，您…”
崔承野抬手，止住了所有人的话。他站起身，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玉山巍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与难以撼动的坚定：
“民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刻若官员皆畏缩不前，与弃城何异？本官既受命于此，自当与鹿阳共存亡。疫区，本官不去，何人敢往？民心，本官不稳，何人能安？”
命令既下，无人再敢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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