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岐山脉的清晨，雾气氤氲，带着料峭春寒。男人立于野马镇最高的一处客栈房间窗前，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暗纹云锦直裰，外罩月白狐裘斗篷，即便身处这边境混杂之地，依旧纤尘不染，宛如谪仙误入凡尘。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穿透窗棂，落在远处云雾缭绕、隐约可见矿洞轮廓的山峦之上。
一个高大的亲卫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躬身禀报：“公子，已查实。镇东铁匠铺近日购入的生铁，杂质颇多，煅烧后泛异样青黑，与军中所用精铁迥异，却与我们在后山发现的矿渣成分吻合。且铺中伙计醉酒后失言，提及‘寨里新出的货’。”
男人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矿渣色泽沉黯，入手偏重，断面可见细小蜂窝，含硫高，是典型的贫矿，但储量应当不小。寻常匪类，无此魄力与销路。”他顿了顿，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备车，去会会那位‘赵管事’。”
半个时辰后，一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细节处透着不凡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镇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男人下车，亲卫紧随其后。他今日的装扮更显低调奢华，腰间一枚蟠龙纹墨玉坠子，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流转着幽邃的光泽，正是他身份的象征。
开门的是个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打量了崔承野片刻，被他周身那股即便刻意收敛，依旧迫人的清贵气度所慑，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恭敬：“阁下是？”
“陈郡谢氏，谢临。”男人音调平稳，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力量，“与赵管事有约。”
那汉子连忙侧身：“谢公子请，赵管事已等候多时。”
宅院内部别有洞天，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间陈设考究的暖阁。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面皮白净、眼神却透着商贾精明的中年人起身相迎，正是黑水寨在野马镇的对外接头人，赵寅旭。
“谢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赵寅旭笑容满面，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子，迅速丈量着崔承野的衣着、配饰、气度，尤其是腰间那枚墨玉。
谢临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径直在主位坐下，姿态优雅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居于人上。亲卫沉默地立于他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赵管事，”谢临开门见山，语气淡漠，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家兄在边军效力，近来局势不稳，家中长辈忧心，特命我出来走动，寻些…稳妥的渠道，添置些器物，以作不时之需。”他话语含蓄，但“边军”、“器物”、“不时之需”这几个词，已足够引人遐想，尤其配合他“陈郡谢氏”的身份。
赵寅旭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热切几分：“明白，明白！公子放心，我们这边的‘货’，质地绝对上乘，价格也好商量。”他试探着问，“只是不知公子所需数量…？”
“首批，这个数。”谢临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若合作愉快，后续翻倍亦非难事。”
赵寅旭呼吸微微一促，脸上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住：“公子爽快！只是…这货源来路，想必公子也清楚，须得隐秘…”
“规矩我懂。”崔承野打断他，端起旁边丫鬟奉上的茶，只瞥了一眼茶汤色泽，便轻轻放下，并未饮用，“眼见为实。”
赵寅旭见他姿态倨傲，挑剔茶水，反而更信了几分——若非真正的高门子弟，怎会如此讲究？他连忙道：“那是自然！公子若得空，不如现在便随赵某去仓库看看样品？”
“可。”谢临起身，动作不急不缓。
一行人乘坐马车，在赵寅旭的指引下，朝着苍岐山脉深处的黑水寨方向行去。越是靠近山区，道路越是崎岖，景色也越发荒凉。沿途可见一些面色麻木、衣衫褴褛的矿工在监工的鞭策下劳作。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血色，映照着荒芜的山峦，平添几分肃杀。马车在一处位于山坳、由简陋木棚和土坯房围成的院落前停下。这里便是赵寅旭口中的“囤货仓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尘土气息。
“公子，请，样品都在里面。”赵寅旭殷勤地引路。
谢临步下马车，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院落。院落一角，堆放着一些刚刚运抵、尚未入库的物资，几个苦力正在卸货。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鹰隼，掠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杂乱的货物，以及…角落里一个被随意丢弃、似乎装着什么活物的、不断微微蠕动的麻袋。
就在那一瞥之间，他敏锐地注意到：那麻袋的材质是较为细密的帆布，并非矿上常用的粗糙麻袋。麻袋口系的绳子打法特殊，是一种常用于捆绑活物、防止挣脱的水手结。
“赵管事这仓库，倒是…别具一格。”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已转向旁边堆放的生铁锭，仿佛刚才那一眼真的只是无意扫过。
赵寅旭并未察觉异常，只当这位贵公子嫌弃环境简陋，干笑两声：“让公子见笑了，山里条件粗陋，重在实惠，重在实惠！您看这铁锭…”
谢临走上前，随手拿起一块铁锭，指尖在粗糙的表面划过，又掂了掂分量，动作优雅得像是在鉴赏古玩。他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观察铁锭的断口和色泽。
“含硫偏高，韧性不足，锻造时易脆。”他精准地指出缺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若用于制甲，防护力堪忧；制箭簇，穿透力亦逊于官制。”
赵寅旭脸色微变，没想到这看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眼力如此毒辣，连忙道：“公子慧眼！但这价格…”
“价格可议。”谢临放下铁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但，我要看看你们的冶炼工坊，以及…更核心的矿区分布。若是储量不足，或开采不便，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他提出要求，姿态高高在上，仿佛恩赐对方一个交易的机会。
赵寅旭面露难色：“公子，这…矿区重地，外人…”
“既是合作，诚意何在？”谢临打断他，眸光清冷地扫过去，虽无厉色，却让赵寅旭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莫非，赵管事做不了主？或是信不过我谢临？”
赵寅旭想到对方的背景，以及那巨大的订单，咬了咬牙：“公子言重了！这样，您先回镇上歇息，容赵某请示上头，明日再给您答复，如何？”
“可。”谢临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姿态矜贵从容，仿佛刚才谈论的并非杀头的买卖，而是风花雪月。
自始至终，他再未看向那个角落的麻袋一眼。
马车缓缓驶离这弥漫着铁锈与罪恶气息的仓库院落。谢临靠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透过车帘缝隙，在他清俊绝伦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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