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8.24
不见清山/著
夏日的午后，北京胡同里弥漫着槐花的甜香和一丝慵懒的燥热。
这份宁静，毫无意外地，再次被陈以肆打破了。
“核桃！回来！把那球给我叼回来！”陈以肆咋咋呼呼地喊着，额头上挂满汗珠，身上的白背心蹭得灰一道黑一道。
他的边牧核桃兴奋地追着一个半旧的皮球，一人一狗在胡同里疯跑，撞得自行车铃铛叮当乱响，溅起地上浅浅的积水。
“陈以肆！你个皮猴子！看着点我的菜！”隔壁院门口择菜的王奶奶笑骂着抬了抬胳膊，假装要打他。
陈以肆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灵活地躲开，脚步却没停，“对不住啦王奶奶！回头帮您浇水！”
核桃玩开心了，一个飞扑，没扑到球，却一头撞翻了胡同边一户人家窗台下放着的一小盆茉莉。陶土花盆“啪”地一声脆响，摔成了几瓣，湿润的泥土和素白的花朵撒了一地。
核桃知道自己闯了祸，“呜咽”一声，耷拉着尾巴躲到小主人腿后。
“啧！笨狗！”陈以肆嘴上骂着，却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把这些泥土和花拢起来，试图拯救一下。
窗子“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陈以肆下意识抬头。
窗口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皮肤白得晃眼。她安安静静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好像刚从书里的世界被吵出来。
她的目光先落在摔碎的花盆和狼狈的核桃身上，然后，缓缓地，移到了蹲在地上，满手是泥、同样脏兮兮的陈以肆脸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一种被打扰后的不悦。
陈以肆平时皮得上房揭瓦，被他爸拿皮带抽都能梗着脖子不服输，可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女孩安安静静地一看，他脸上突然有点发烫，一种莫名的窘迫感让他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个……对、对不起！”他有点结巴，声音都比平时小了不少，“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核桃它…”他指了指脚边罪魁祸首。
女孩没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盆摔坏的茉莉，然后，没什么表情地轻轻关上了窗户。
仿佛关掉了一个世界，一个干净、安静、与他这边鸡飞狗跳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以肆蹲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第一次觉得这泥巴有点烫手。
“肆哥！你干嘛呢？球还要不要了！”周未和宋惟从胡同口跑过来喊他。
陈以肆回过神，胡乱地把泥土和花捡到一边墙根下，大声回应着：“来了来了！催什么催！”他拉起核桃就跑，好像要飞快地逃离刚才那种让他不自在的感觉。
跑过那个窗口时，他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
窗户关得紧紧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以肆难得有点走神。
“妈，”他扒拉着碗里的饭，状似无意地问，“宋惟他妹妹……是不是特不喜欢我？”他想起那双安静又疏离的眼睛。
许殷给他夹了块排骨：“你说小絮？那孩子乖着呢，文文静静的，学习特别好，哪像你们几个，天天招猫逗狗没个正形。你少去招惹人家，听见没？”
“哦。”陈以肆低下头，心里嘀咕：谁要招惹她了？我就是……就是问问。
他脑子里却又不自觉地闪过那个窗口的影子，和那双安静的眼睛。
哼，学习好就了不起啊。
……不过，那盆茉莉花，还挺香的。
*
一转眼，大院里的槐花又香了三次，当年上房揭瓦的皮猴子们，也都抽条拔节，迎来了兵荒马乱的高三。
在陈政国“思想政治课”的强力整顿下，陈以肆确实比过去安静了不少，他至少在家的时候是。那股窜天猴似的劲儿被强行摁回了体内，但偶尔还是会从眼神里冒个头。
难得周六下午，阳光好得挠人心肝。陈以肆百无聊赖地瘫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投篮板，心里那点被关久了的野性蠢蠢欲动。
“表哥…”窗口探进一个脑袋，是周未。他鬼鬼祟祟地压低声：“还…还去打球吗？我看宋惟都快被他妈给的卷子埋了，指望不上。”
陈以肆忽地坐起来，眼睛唰地亮了：“去！干嘛不去！小点声！”他蹑手蹑脚地摸到窗台下，去捞藏在那里的篮球。
“可…可舅舅不是说，你这月考再退步，就…”周未一脸怂样，后半句“打断你的腿”没敢说出口。
“他去区里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以肆抱着球，得意地一扬下巴，浑身都是即将破笼而出的兴奋，“赶紧的，老地方……”
“咳！”
一声不高不低、却极具威慑力的咳嗽声，像颗钉子一样从他身后砸过来。
陈以肆身体一僵，抱着球的胳膊瞬间石化。
周未的脸“唰”一下白了，舌头直打结：“表表表哥……舅舅舅……在在在你后后后面……”
陈以肆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慢悠悠地转过身，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在看到父亲陈政国那张辨不出喜怒的脸时，彻底灰飞烟灭。
他爸居然没去上班！居然在家！居然在守株待他这只待不住的兔子。
陈政国没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在他手里抱着的篮球，和他那一脸“完蛋了”的表情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声。
陈以肆头皮发麻，脑子里已经开始自动播放《强军战歌》的前奏。
“爸！有事好商量！我保证下次月考前进五十名！不！二十名！”陈以肆一见父亲脸色不对，立刻双手合十耍宝求饶，生怕让他站着家门口唱《强军战歌》的事再次降临。
出乎意料的是，陈政国并没生气，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目光转向窗外，语气缓和了些：“小未，你进来，舅舅有话跟你说。”
陈以肆一听战火转移，瞬间松了口气，侥幸之余那点过剩的好奇心又冒了头。他凑近周未，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嘀咕：“咋了？是我姑父那边……又答应你的事没办到？”
陈政国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和不易察觉的心疼，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周未，声音放得更缓：“小未，你爸爸刚来了电话。他那边……临时有重要的事，实在抽不开身，没办法回来参加你的成人礼了。”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说是你在香港的阿姨，刚给他添了个小千金，那边事情多，他一时走不开。”
屋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些。窗外的知了叫得格外聒噪。
周未愣了几秒，随即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语气轻松得甚至有些过分：“没事儿舅舅，真没事儿。我早就习惯了，真的。没人来我还自在点，省得麻烦。”
他越是这样故作轻松，就越是让人心里发酸。
一旁的许殷早已背过身去，悄悄用手指揩掉眼角渗出的泪。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被父母好好疼过，寄养在他们家，懂事得让人心疼，从来不肯给别人添一丝麻烦，连失望都表现得这么“体贴”。
“傻孩子，”许殷转回身，眼眶通红，声音却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谁说没人去？舅妈去！舅妈肯定去！我们小未的成人礼，天大的事也得排后头！”
这感人的氛围刚烘托到位，旁边就冒出一个煞风景的声音。
陈以肆抱着胳膊，一脸“我看透了”的表情，对着他爸啧啧摇头：“爸，您看您，区里日理万机，那么多会要开，那么多文件要批，这种‘小事’哪能劳您大驾？您忙您的，放心！有我和我妈代表咱家去给小未撑场子，绝对够排面！”
陈政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手痒得真想当场给这个专会曲解人意、假献殷勤的逆子一下，为了不破坏现在的美好，才勉强饶他一次。
成人礼这天，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偌大的操场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站在台下，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尘土和一种躁动又庄重的气息。
校领导的冗长发言过后，主持人清亮的声音透过带着轻微电流声的音响传遍全场：
“接下来，有请学生家长代表，也是我们区的陈政国区长，为我们的十八岁成人礼致辞！大家掌声欢迎！”
台下响起一片礼貌而热烈的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来自陈以肆班级方向的、心照不宣的口哨和低笑。
陈以肆本人站在班级队列里，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嘀咕：又来了，老陈同志的“高光时刻”。
陈政国稳步走上主席台，接过话筒，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显得格外浑厚有力，“今天站在这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作为区长的身份，而是作为一名普通的父亲，一名和陈以肆同学共同成长了十八年的家长。”
他说到这里，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陈以肆的方向。陈以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又觉得有点不自在。
接下来的五分钟，确实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内容——鼓励、责任、展望未来。
但或许是因为父亲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沉稳的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那些原本略显“鸡汤”的话语，此刻听来少了几分空洞，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台下很安静，秋风卷起他沉稳的话语，吹向操场的每一个角落。阳光照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和肩线上，勾勒出一个父亲兼公众人物的严谨轮廓。
陈以肆听着，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没有去腹诽那些大道理，而是莫名想起了父亲书房里深夜还亮着的灯，和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
“……未来属于你们，世界属于你们。谢谢大家！”陈政国结束发言，微微鞠躬。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真诚和热烈。周未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陈以肆，挤眉弄眼，低声说：“肆哥，舅舅讲得可真不赖。”
陈以肆没吭声，只是目光追随着父亲走下台的背影，第一次发现，那个总是训斥他，仿佛无所不能的父亲，背影在秋日的阳光里，似乎也并不总是那么坚不可摧。
陈政国的致辞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他走下台将话筒交还给主持人。
主持人微笑着看向台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崇：“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本次成人礼的学生代表——高三一班的宋絮同学上台发言！”
“宋絮”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陈以肆心里漾开一圈涟漪。所有漫不经心瞬间收敛，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从队伍末尾安静走出的身影。
秋日的风似乎都格外偏爱她。
在她踏上主席台台阶时，一阵清风恰好拂过，轻轻撩起她额前细软的刘海，束在脑后的高马尾随之轻盈晃动，几缕发丝被阳光染成透明的金色。
随着她的走近，一阵清淡的茉莉花香，若有若无地钻进陈以肆的鼻腔，干净又清冷，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午后气息悄然重叠。
她穿着最普通的蓝白校服，却显得异常干净挺拔。修长白皙的手指稳稳握住麦克风，骨节分明。她整个人白得几乎在秋阳下发光，是一种带着书卷气的白皙，与周遭的一切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滤镜。
“大家好，我是宋絮。”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不像一般女孩的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温和。
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台下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的掌声，其间还夹杂着低低的赞叹和钦慕的私语。她成绩优异常年位居榜首，模样更是出众却毫不张扬，几乎是学校里一个公认的、遥远又令人向往的存在。
陈以肆站在人群里，听着周遭的掌声，看着台上那个仿佛汇聚了所有光芒的女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有力地敲打着鼓膜，几乎要盖过所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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