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
秋日的阳光透过哥特式建筑的窗棂，柔和地洒在城市大学一间明亮的阶梯教室内。
讲台上，宋絮正站在多媒体投影前，用流利而沉稳的英式英语阐述着自己的论文观点。
她身穿一件简约的白色衬衫，搭配着卡其色长裤，身形比一年前清瘦了些，却显得更加利落挺拔。
她的目光自信地扫过台下不同肤色的同学和教授，逻辑清晰，应对提问时从容不迫，偶尔还会因为一个巧妙的回应引得台下会心一笑。
来到这里将近一年，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更没有人知道她那不堪重负的过去。
投向她的目光，大多是纯粹的欣赏、学术上的好奇或是平等的竞争。这种“匿名”的状态，对她而言，如同一件无形的保护衣，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和自由。
她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从阴雨绵绵的天气到口味迥异的食物，从繁重的课业压力到独立的生活琐事。
她甚至学会了在学院的咖啡厅里和同学轻松地讨论课题，在公寓的公共厨房里和室友分享各自烹饪的美食。
她发现，当她不再背负着过去的枷锁，社交变得不再那么令人恐惧，周围的人回报给她的，大多是善意的帮助和平等的交流。
当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严重的焦虑和失眠依然困扰着她。在专业心理咨询师的建议和持续帮助下，她开始系统地接受认知行为治疗。
这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如同小心翼翼地将一件破碎的瓷器重新粘合。
渐渐地，一些过于痛苦和尖锐的记忆碎片，仿佛被一层温柔的薄雾所笼罩，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不是主动的选择性失忆，更像是潜意识里一种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将她无法承受的创伤悄然封存。
她说不出具体忘记了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某些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的角落，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后来，在一次深度治疗后，她从沙发上醒来，看着窗外伦敦熟悉的灰色天空，心里一片平静的茫然。
心理咨询师温和地问及她过往经历中一些重要的人时，她发现自己能清晰地回忆起父亲、母亲、哥哥的模样，甚至能想起周未吵吵闹闹的样子和宋惟沉默却可靠的身影。
但当问及是否还有其他重要的人时，她微微蹙起眉头，努力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却只觉得一片模糊的暖色光晕。
有一个身影仿佛站在逆光里，看不清面容，记不起名字，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温暖的、类似于“安心”的感觉，缥缈得如同一个久远而美好的梦。
她似乎……把那个名叫陈以肆的少年，连同与他相关的所有炽热、笨拙、义无反顾的喜欢和那些让她心疼的等待，一起忘记了。
仿佛他从未如此深刻地存在过，从未那样用力地敲击过她的心门，从未成为她黑暗岁月里唯一的光源和最深的牵挂。
她的生命仿佛被按下了一次温和却彻底的重置键。
那些好的、坏的、撕心裂肺的、温暖如春的过往，都被静静地留在了大洋彼岸。现在的她，轻盈地走在伦敦的秋色里，学业优异，前途光明，笑容得体。
只是偶尔，在某个极其安静的瞬间，比如当她独自一人穿过落叶满地的海德公园，或是深夜在图书馆临窗的座位合上厚厚的文献时，她会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
那里，一切如常地跳动着，平稳而有力。
只是，空落落的。
仿佛理所当然地缺失了一小块最重要的东西，但她永远想不起，那缺失的一角，究竟是什么了。
*
伦敦的深秋，寒意渐浓。泰晤士河畔的雾气常常弥漫至城市大学的红砖墙外。
在这段异国求学的日子里，一位叫褚辛的导师，早年留学并定居英国的华裔学者，给予了宋絮至关重要的学术指导和职业引领。他欣赏她的天赋与坚韧，不遗余力地为她争取资源，为她铺路。
在宋絮心中，褚辛是值得敬重的恩师和前辈，是她学术道路上明亮的灯塔，仅此而已。
一个寻常的夜晚，褚辛带来了一個可能改变轨迹的消息。他敲开宋絮公寓的门，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与严肃学术形象不符的兴奋。
“宋絮，国内的消息。东南战区某部，正在开展一项涉外交流项目，他们愿意接受我们团队的深度访谈和调研，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
他将一份正式的邀请函放在桌上，语气郑重，“这不仅是宝贵的田野调查机会，更是你日后回国发展、积累资历的一块绝佳的敲门砖。”
宋絮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回国”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本以为已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她沉默着，目光落在邀请函上醒目的公章上，内心充满了犹豫和一种莫名的惶恐。
回去？那片承载了她太多痛苦与狼狈的土地？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她所希望的，更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面对过往的一切，哪怕那些过往已被她刻意遗忘大半。
送走褚辛后，她心绪不宁地整理书桌。一本许久未翻的随身皮质日记本从架子上滑落，摊开在地板上。
从中，轻飘飘地掉出了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的色彩依然鲜亮，仿佛凝固了某个夏天的阳光。画面里，一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男孩正毫无保留地凝视着镜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热。
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纯白裙子，嘴角抿着一丝羞涩而真实笑意的女孩——正是她自己。
宋絮拾起照片，指尖拂过光滑的相纸。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酸，又带着一丝模糊的暖意。
她看着那个男孩，如此熟悉，却又像隔着一层浓雾，名字就卡在舌尖，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是谁？
几天后，褚辛因为项目申请的截止日期临近，再次来到她的公寓。他发现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只见宋絮正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伦敦沉沉的夜色发呆，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她的侧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宋絮？”褚辛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她，“我能进来吗？”
宋絮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照片塞进口袋，转过身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沉静：“褚老师？请进。您找我有事？”
褚辛将一份需要签字的申请表递给她，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刚才匆忙藏起的动作，以及她眼角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恍惚。
他顿了顿，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申请表，需要你最终确认，你自己决定就好。”
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紧张的手上，终究没忍住，多加了一句：“刚才……在看照片？是国内的朋友？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旁边那个男生是……？”
这个问题带着一种超出师生界限的探询，让宋絮感到一丝不适。
尽管关于那个男生的记忆依旧混沌，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保护欲却油然而生。她微微蹙眉，语气疏离而平静：“嗯，是在国内的朋友。”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轻飘，却带着一种不容再问的决绝。
褚辛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抗拒，聪明地不再追问，只是将申请表放在桌上，叮嘱了一句“尽快给我答复”，便转身离开。
听到关门声，宋絮紧绷的肩膀才缓缓松弛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重新拿出那张被握得有些温热的照片，指尖再次抚过那个笑容灿烂的男孩。
她闭上双眼，努力地、拼命地试图在记忆的断层中搜寻。
碎片式的画面模糊地闪过：似乎有夏夜的风、喧闹的胡同、冰镇的汽水、还有谁背着她奔跑时宽阔而温暖的脊背……感觉如此真实，触手可及，可具体的细节和名字，却像流沙一样，越是用力，消散得越快。
头痛隐隐袭来。
她松开手，将照片紧紧贴在心口，那里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短暂地填满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迷茫所取代。
窗外，伦敦的夜雾更浓了。
她带着困惑又去找了心理医生。
心理咨询室的氛围宁静而安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宋絮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眉头微蹙，将她心中那个盘旋已久又令人不安的疑惑向对面的医生和盘托出：
“医生，我感到很困惑……在之前的治疗里，很多痛苦的记忆确实变得模糊了，这让我轻松了很多，但是……我似乎唯独彻底忘记了一个特定的人。我能清晰地记得我的家人，记得朋友周未，甚至记得一些不愉快的往事片段……可关于这个人，我的大脑就像被擦除了一样，只剩下一种……一种很奇怪的空洞感和一些完全拼凑不起来的温暖光影。为什么……会这样单独地，精确地忘记他一个人？”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沉思了片刻，指关节轻轻敲着笔记本。这种现象并不完全符合常规的创伤后应激性失忆模式，确实有些特别。
他谨慎地组织着语言，给出了一个基于深度潜意识推断的专业假设：
“宋小姐，遗忘，并不总是大脑的故障或损伤。有时，它是我们内心深处最精密也最决绝的一种‘自我保护’和‘对所爱之人的保护’。或许，在您的潜意识最深处，您判定那段与这个人相关的记忆，无论其本身是甜蜜还是痛苦——其存在本身，就会对您，或者更可能的是，对他，构成一种潜在的‘威胁’或‘拖累’。”
医生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温和地说道：“您的潜意识可能认为，只有彻底‘撇清’与他的关系，将他从您的记忆图谱中完全移除，才能确保他绝对的安全，才能避免将他卷入您所经历的负面风暴之中。换句话说，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您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极其重要的位置，是您最想守护的人，所以您的心理防御机制才会选择以‘遗忘’作为最终极的保护手段。您忘记他，不是因为他无关紧要，恰恰可能是因为，他太过重要。”
“是……最想保护的人……”宋絮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剧烈混合着酸楚与明悟的颤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感，冲破了记忆的层层迷雾，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忽然想起那张照片上男孩毫无阴霾的、全心全意凝视着她的眼神。
那种眼神，她此生从未在任何人那里得到过。
离开咨询室，伦敦常见的阴雨天气竟意外地放晴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回到公寓，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份放了几天、一直让她犹豫不决的参军项目申请表上。
几天来的彷徨、迟疑和恐惧，在那个石破天惊的心理学解读面前，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几乎没有再经历任何思想斗争，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坚定而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合上文件夹的瞬间，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异国的天空，眼神里褪去了长久以来的迷茫与疏离，重新燃起了一种坚定的信念，仿佛终于为漫长的漂泊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航向。
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那就回去。”
“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找回那个被我弄丢的，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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