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宋惟和周未半扶半抱地带回家后,陈以肆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空壳。
他沉默地挣脱开朋友的搀扶,径直走上楼,反手锁上了自己的房门,将所有的担忧和劝慰都隔绝在外。
此后的日子,他把自己彻底囚禁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窗帘终日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昼夜更替。
他拒绝进食,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渐渐冷却、变质。
许殷在门外焦急地哭求,陈政国沉着脸叹气,周未插科打诨地想引他说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蜷缩在床上,或是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那扇熟悉的窗户。
那里曾经是他复读岁月里唯一的光源和慰藉,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永不再亮的黑暗。
每一个漫长的夜晚,对他而言都是无尽的凌迟。
思念和恐惧像潮水般在夜深人静时汹涌袭来,将他淹没。
他无数次在黑暗中崩溃,泪水无声地浸透枕巾,喉咙里压抑着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抵达的、有她的未来,仿佛在一夜之间彻底坍塌,化为废墟。
只有在精疲力竭后短暂的睡眠里,他才能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
梦里,总会有宋絮。
她穿着那件干净的校服,站在洒满阳光的胡同口,或是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对他微笑。
在梦里,他终于又能触碰到她,能紧紧握住她的手,问出那些在现实中被距离和沉默阻隔了千百遍的问题:
“宋絮,你最近过得好吗?英国的食物吃得惯吗?还会不会偷偷掉眼泪?夜里睡得着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梦里总有问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充满了笨拙的关切,却没有一句是责怪,没有一句是“为什么丢下我”。
然而,美梦总是短暂而残酷的。
每当他想握紧那份虚幻的温暖时,宋絮的身影就会开始变淡,像阳光下消散的露珠,像指缝中溜走的流沙,无论他如何拼命地想要抓住、挽留,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虚无的空气中。
然后,他便会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涔涔,独自一人被抛回更深的、令人恐惧的寂静和黑暗里。
周而复始。
直到那天下午,一封辗转多时、盖着异地邮戳的信,被许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他的门缝。
信封是素雅的米白色,带着时光沉淀后的微黄。
陈以肆原本死寂的目光在触及信封右下角那熟悉的“如故照相馆”字样时,骤然凝固了。
他指尖颤抖着,几乎是抢夺般拾起了那封信。
他认出了这是去年秋天,在五道营胡同那家充满墨香的小店里,他们四人一起写下的、寄给未来自己的信。
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信纸展开,一行清秀娟丽、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生命,谢谢陈以肆你成为了我的几分之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只有这一句。
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山海,在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那个安静的女孩,早已悄悄地将她的心意,寄托在了这封注定要延迟抵达的信里。
原来,当时她遮遮掩掩、不肯给他看的,是写给他的这句话。
原来,他早已被她郑重地写进了关于未来的期许里。
原来,他并非一厢情愿。
“嗬……”
陈以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近乎窒息的气音。
一直强撑的、冰封的心防,在这一行温柔而沉重的字句面前,被瞬间击得粉碎。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急促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晕染开墨迹,模糊了那行他视若珍宝的字。
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湿,越擦越模糊。
他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将那张浸满泪水的信纸紧紧、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想要将它揉进自己的心脏里。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不甘、思念和爱恋,如同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再也无法抑制的、失声的痛哭。
哭声沉闷而绝望,却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痛楚,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而那封迟来的信,就像黑暗中终于亮起的一盏微灯,虽然无法照亮整个黑夜,却足以让迷失已久的人,看清脚下的一寸归途,得以喘息,得以继续前行。
自那封迟来的信后,陈以肆仿佛真的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苏醒了过来。第二天清晨,他主动推开了紧闭多日的房门,洗漱干净,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完了许殷准备的早餐。
他开始规律地作息,每天晨跑、锻炼,只是那个曾经在小院里嬉笑打闹、活力射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间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内敛。
他话变得很少,眼神里却多了一份笃定和坚韧,成了宋惟和周未三人中最安静、却也最让人安心的一個。
时光平静地流淌,开学季如期而至。
一天,陈以肆从学校回来,默默地将一张《参军入伍志愿表》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陈政国拿起表格,看清内容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和自豪,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声音洪亮:“好!好小子!有志气!爸支持你!这才是好男儿该走的路!”
一旁的许殷却瞬间红了眼眶,担忧地拉住儿子的手:“肆肆……怎么突然想去当兵?部队里太苦了,你的身体才刚好一点……妈不放心……”
陈以肆反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眼神温和却异常坚定:“妈,我已经想好了。让我去吧,我能扛得住。”
最终,家人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
经过层层严格的体检和政审,陈以肆以优异的身体素质和坚定的意志,成功通过了选拔,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陆军新兵。
送他入伍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许斳一大早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满满一大袋陈以肆最爱喝的脉动饮料,眼睛红红的,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孩子……怎么又要走了……复读刚吃完苦,这又要去部队吃苦……带上这个,渴了喝……”
周随也特意请了假赶来,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警服,郑重地走到陈以肆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愈发挺拔结实的身姿,眼中满是欣赏,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好样的!以肆!真长大了!沉稳了,有担当了!哥在警队等你捷报!”
去往高铁站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默。
周未挨着陈以肆坐着,低着头,强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无声地掉了下来。
陈以肆察觉到了,侧过头,用指关节轻轻蹭掉他脸上的泪珠,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兄长的叮嘱:“小未,长大了,可不许再随便掉眼泪了,在家好好的,替我多陪陪爸妈。”
周未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一直沉默宋惟,透过车内后视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直到列车即将进站,大家站在月台上做最后告别时,他才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个微微泛黄的信封,郑重地递到陈以肆手中。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以肆,这个……是小絮离开前,在你复读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写给你的。她让我在你需要的时候交给你。现在,是时候了。上车再看吧。”
陈以肆接过那封承载着过往岁月重量的信,指尖微微一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将信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行囊里。
站台上广播响起,催促旅客上车。
陈以肆深吸一口气,依次与母亲、父亲、小姨、周随、周未用力地拥抱告别。
最后,他与宋惟重重地拥抱了一下,兄弟间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他毅然转身,背起行囊,迈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陈以肆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故乡。
良久,才缓缓拿出那封宋惟交给他的信。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仿佛将时光一下子拉回到了那个充满汗水、泪水和无声期盼的夏天。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展开了信纸。
陈以肆:
展信安。
提笔写下这些字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沙沙作响。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复读的日子,一定很辛苦,每次想到你伏案疾书的身影,我的笔尖就会停顿许久。
其实,当我知道你选择复读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我们曾并肩期许过的未来时,我的心里涌起更多的是不安。
我反复问自己,是否配得上你这样赤诚而勇敢的喜欢,你的敢爱敢恨,永远拥有推倒重来的勇气,像一株永远向着光生长的向日葵。
我看到了你发来的每一条消息,也听到了每一通未接来电后的忙音。请你相信,屏幕这端的我,同样经历着艰难的煎熬,我既害怕回应会扰乱你紧绷的心弦,又无法克制地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反复思念你。
无论是七岁时那个莽撞地闯进我世界的小男孩,十七岁时那个毫不犹豫拉起我的手、带我逃离阴霾的少年,还是十九岁时这个愿意为我拼尽全力的你,都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你永远阳光明媚,生机勃勃,不应也不能被我拉入这片泥泞的沼泽。你于我而言,是干涸沙漠中偶然遇见的绿洲,是漫长阴霾岁月里唯一肯为我停留的阳光。
陈以肆,谢谢你如此郑重地走进我的生命,谢谢你在我十七岁最彷徨无措时,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更谢谢你,如此完整而炽热地爱着我,让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愿意拯救我于水火之中。
请不要为我停留。请你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去成为那个你真正想要成为的自己。那才不辜负你所有的努力,也不辜负我们曾经彼此照亮的意义。
望你珍重。
宋絮
信纸在指尖微微颤抖,陈以肆的视线一次次被涌上的泪水模糊,又一次次被他倔强地擦干。
当读到最后的落款,积蓄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堤坝,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温柔的蓝。
但这一次,泪水冲刷掉的仿佛是沉重的枷锁,心头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在啜泣声中悄然碎裂,化作了一种酸楚却释然的轻盈。
他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信纸按照原有的折痕细细折好,重新放回那个承载着太多重量的信封,然后郑重地将其贴身收进了军装的内袋,紧贴着心跳的地方。
高铁呼啸,穿过广袤的原野。
他缓缓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熟悉而温柔的旋律流淌而出,卢广仲的歌声恰如其分地敲击在心上:
「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生命
谢谢你成为了我的几分之几
如果我又更完整一点
也是因为你
某一天你离开了我的生命
谢谢你曾经是我的几分之几
感觉你贴着我胸口呼吸
在那一个回不去的天明
我的几分之几
你终于还是离开我的生命」
歌声中,他望向窗外不断向后飞驰的风景,嘴角扬起一个带着泪痕的,却真正释然的微笑。
过去未曾远离,未来已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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