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尤西嘉真的打从心底里希望那天她没有打开妈妈的平板,平平无奇的一天在解锁屏幕那一刻戛然而止。
屏幕正上方弹出一条消息。
远川: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爱你!
本能地,尤西嘉立刻点了进去,那是妈妈和余叔叔的聊天记录。
萍:我也想你,爱你。
她往上翻,原来他们每周的周末都在麦当劳见面,难怪妈妈总是在周末带麦当劳回来,今天也不例外。
手机和平板同时登陆微信,有时消息也不会完全同步过来,但是尤西嘉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强行镇定下来,把一切恢复原貌,尽量用和平时一样的语气和走进卧室的妈妈说:“电视剧我帮你找好了,你就看这个吧,我去学校了。”
尤西嘉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母亲,又或者说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她们对视的一瞬间,陆萍就预感到发生了什么。
陆萍沉默了一瞬,试探地开口问她:“西嘉,把麦当劳带上吧?”
尤西嘉说好,同时她发现她的伪装失败了,她们两个都在装作镇定。
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她把汉堡捏来捏去,仿佛要把它捏成一块泥。
这是出轨吗?
当然不是。陆萍已经和尤文秋离婚有十年之久,尤文秋早已再婚,陆萍却一直做单亲妈妈,单亲妈妈当然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尤西嘉还是没由来地感到愤怒。
她想了很久,直到真的把汉堡捏成了一块泥,车也到站了。
尤西嘉是住校生,因为家离学校不算近,毕竟已经高三了,住在学校里能省出更多时间复习。住校生每周六中午十二点放学,周日下午五点前要回到学校,晚上七点钟要开始晚自习,她往常总是踩着五点的线到宿舍里,吃完麦当劳再休息会儿。
可是今天,尤西嘉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一处,感觉心跳一下又一下打在鼓膜上,让她烦躁。喉咙好像被一团火堵住,堵得她胸闷气短,想找一个地方大声尖叫。
尤西嘉六岁的时候,陆萍和尤文秋离婚了。陆萍一直是一个很好强的女人,她绝不会让别人看她离婚的笑话,力争处处都要压前夫一头,不论是个人道德还是个人生活,她都要做一个完美而没有瑕疵的人,以证明他们婚姻的失败完全是尤文秋的错误。
陆萍的工作并不忙碌,收入也很一般。离婚后她把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了尤西嘉身上,离婚时她没有要尤文秋的一分钱和其他财产,但不管是女儿生活上还是学习上的要求,她都尽力满足,因此每一分钱都花得很仔细。
至于她自己,陆萍年轻时也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也是尤文秋娶她的主要原因。
可现在,衣服已经很久没添置过了,更别提化妆品、护肤品、首饰之类的,好在她的身材维持的不错,以前的衣服还都能穿,可以尽量维持体面。
每次尤西嘉劝她也该对自己好一点时,陆萍就说:“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还打扮自己做什么?给谁看?我只要你好好的,西嘉你知道吗?咱娘俩相依为命这么久,一直是你支撑着妈妈,你是妈妈的全部,妈妈只要你好。”
尤西嘉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还感觉有点想吐。
哦,她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
打开汉堡的包装纸,汉堡早已冷掉了,又被她捏得面目全非,看起来还有点恶心。
她沉默地咀嚼着变成泥的汉堡,重复着吞咽的动作想以此止住想吐的感觉。结果食物划得嗓子生疼,全堵在胸腔那一处咽不下去。
她发泄似的捶打着胸前,这时候戴双背着书包进来了。
“西嘉?西嘉你怎么了?”戴双连书包也忘了卸,赶忙跑过来问。
尤西嘉终于咽了下去,摆摆手说:“没事,咳,我吃东西噎住了。”
戴双找来尤西嘉的水杯,接了水递过来。尤西嘉一边喝一边说:“戴双,麻烦你去我们班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我今天不舒服,不想去自习了。”
戴双点点头,说:“那你快上床休息吧。”
“谢谢你。”尤西嘉说。
“哎哟,你可别谢了,赶紧上床躺着去!”
尤西嘉又坐了一会儿,头痛欲裂,准备去床上躺着。
宿舍是上床下桌的设计,一间住四个人,她们宿舍的四个人都不同班。不过其他三个人已经一起住了三年,只有她是从高三才开始住校的,和大家都算不上熟。到了高三,睁开眼就学习,回宿舍就睡觉,大家也没那么多时间搞人际关系。
尤西嘉跟其他人偶尔聊聊,和戴双倒是能多说几句。戴双比她高一个头,总是扎个马尾辫,看起来很清秀。她很幽默,爱说爱笑,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而且戴双是个热心肠。尤西嘉刚住进宿舍,戴双就热情地帮助她:教她铺床单,帮她挂蚊帐,告诉她去哪打水,告诉她几点洗头人最少,哪个坑位上厕所体验最好……
这一通热情的招呼下来,尤西嘉险些招架不住,她本来就话少,又怕戴双觉得她太冷淡没礼貌,戴双说一句,她就谢谢一声。等她收拾完,说想谢谢戴双,晚上能不能请她去食堂一起吃晚饭,戴双故意夸张道:“天啊!原来你会说别的话!我还以为你只会说谢谢呢!”
尤西嘉爬在梯子上,脑袋乱乱的,只要一晃就开始突突地疼。
她在想,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比她发现的早了多久?还是从没有她的时候就开始了?平时爬得好好的梯子,大概因为今天心事重重,袜子在光滑的梯子上打了滑,手也没抓稳,尤西嘉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因为后脑勺着地,尤西嘉眼前一片白,有好几秒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突然不听自己的话了,她想坐起来,可四肢全都动弹不得,只能就那么躺着,要不是头还一跳一跳地疼,尤西嘉还以为时间静止了。
她就那么躺在地上,甚至有点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
过了一会儿,尤西嘉听见戴双的声音,视觉也渐渐恢复了。本来要去上晚自习的戴双大概是听到她摔倒的声音跑了回来。戴双试图把她扶起来,可尤西嘉软软一滩完全使不上劲,吓得戴双大哭。
尤西嘉看着大哭的戴双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发现能说话了,便努力说了一整句话安慰她:“别哭,我现在动弹不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戴双听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给她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然后仍然蹲在她身边。
她又说:“能不能帮我把灯关了,太亮了,晃得我好想吐。”
戴双就去把灯关了,然后又蹲回来。
这次她没力气说谢谢了。
快七点了,但是夏天的七点钟天还没黑。关了灯后宿舍里也仍有些光亮,尤西嘉突然觉得此刻的戴双无比可爱:她哭了,还没来得及擦眼泪,于是脸上亮晶晶的一片。她黑黑的马尾辫垂下一小截在肩膀上,她的头发也总是黑亮黑亮的。
哦,也不知道戴双情急之下到底拿了谁的枕头,真不知道戴双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给她拿个枕头垫着的?莫名其妙到她有点想笑,这时,后脑勺的直觉复苏了,脑袋下面的枕头包裹着钝痛向她袭来。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戴双还在流泪着急的样子,心里想:戴双竟然为我哭了。
她才认识我几天,可她为我哭了。
在这一刻,她混乱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不是毫无道理的愤怒,而是源于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妈妈和余叔叔说爱他。
妈妈都没有说过爱我。她想。
每次她跟妈妈撒娇,说妈妈你从不叫我的小名,从不说爱我,陆萍都说,因为她那一代人总是心里爱但嘴上不说。
“爱你”这两个字怎么对我说就这么沉重,对别人说就这么轻松呢?
原来我不是你的唯一。原来我们的彼此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和你一起相依为命。
想到这里,眼泪终于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戴双本来就在哭,看到尤西嘉也哭了,一下子慌了起来,她问尤西嘉是不是很疼?接着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回过神后又想起来什么,问尤西嘉要不要给她叫救护车?
尤西嘉躺在那没什么表情,任由热热的眼泪全顺着眼角滑下去,连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她拉住戴双的手,已带了点鼻音:“不用了,我再缓缓就能站起来了,等下我找宿管打给我妈妈,让她带我去医院。你快去上晚自习吧。谢谢你。”
戴双一听到最后一句,直骂她真摔得脑子有毛病。
最后,等陆萍来了,戴双送她到学校门口,才急匆匆地跑回教室。
戴双一走,就只剩下她和陆萍,还有她们之间一种凝固的沉默。最终,是陆萍先开口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脚滑了一下。”
“现在都高三了,必须得格外注意才行,你看看你,怎么照顾自己的?”顿了顿,陆萍又说,“要不,不住校了,回家我照顾你吧。”
“不。”尤西嘉的拒绝一出口,她就觉得她似乎拒绝的太生硬又太迅速了,尤其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于是赶紧找补:“妈妈,我能照顾好自己,今天只是不小心。住校学习还是方便很多,自从住校,我的月考成绩都进步了。”她拿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一直到在医院挂上急诊,她们都没再说什么话。
母女二人并排坐在影像科外面等片子的时候,陆萍似乎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我和余叔叔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有时候周末一起吃吃饭。没做什么别的。”
尤西嘉深呼吸了一次,不敢回头看她,只是盯着地面说:“妈妈,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的。你和爸爸本来就离婚了。”
“我们真的没干什么!就是朋友!朋友周末聚聚也很正常吧!”陆萍的语气激烈起来,她急切地想证明什么,赶紧拉过尤西嘉的手,“西嘉,妈妈是爱你的,你看这些年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大多辛苦?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买?嗯?妈妈的心都在你身上,妈妈心里只有你,你就是妈妈的全部!咱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
她的反问句一个比一个着急,扳过尤西嘉的肩膀,强迫尤西嘉和她对视着。
“妈妈,别晃我,脑袋晕……”尤西嘉弱弱地开口,把脑袋转向一边。
陆萍无措地松开了手,颓然地瘫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坚定地说:
“我以后不会再跟他联络了。”
尤西嘉沉默着,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情于理,她完全没立场指责什么。妈妈独自抚养她长大已经很不容易,其中有多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妈妈也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尤西嘉很支持妈妈有更多自己的生活,只是,只是……
我到底在别扭些什么?尤西嘉问自己,可是她想不出来。
她的刘海长长了,扎得她得眼睛好难受,但是现在揉眼睛又太像是她哭了,这会很麻烦,所以她调动了所有的注意力去对抗这种感觉。
她又动动脚趾头,大脑能再次使用四肢的感觉真好,不过显然这一跤影响了某些部分,因为她现在感觉很陌生,不管是自己的身体还是别的,都需要重新再熟悉一次。
陆萍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妈妈错了,妈妈都说了不再联系他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还应该怎么样?你告诉我,你告诉妈妈吧!西嘉!”
尤西嘉转过头去,发现陆萍眼角里已经噙着泪,紧绷成一条线的嘴唇似乎成了最后一道濒临溃败的防线,只等着从尤西嘉的嘴里下最后的判决。
“妈妈,你没做错什么,这是你们大人的事,不用跟我说的。”
这大概不是陆萍想听到的回答,因为她的表情没有因此轻松下来。不过,她还能怎么说呢?尤西嘉不知道陆萍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才会满意,她也看不懂陆萍的眼泪。是后悔不够小心被她发现?还是怕自己跟别人乱说?又或是怕自己因此不再跟她亲近?又或是其他的什么?
当晚,尤西嘉是和陆萍回家住的。那一天明明发生了很多事,但想象中的失眠却没有发生。尤西嘉做了一个梦,背景是黑色的,她以为自己是一根羽毛。梦里她一直在下坠,下坠,直到一个枕头接住了她。
中午在学校食堂,戴双正埋头苦吃,对面放下了一个餐盘,是尤西嘉。
尤西嘉问她,这有人吗?戴双的嘴里塞得鼓鼓的,只能发出“嗯嗯嗯”的声音,配合着摇头,尤西嘉就顺势坐下。
戴双嚼得更快了些,嘴里腾出了点空,赶忙问她:“你现在怎么样?医生说有没有后遗症?”
“我已经好了,没有后遗症的。昨天真谢谢你。”尤西嘉看着她,把自己餐盘里一个鸡腿夹过去。“我特意多打了一个,请你吃鸡腿。”
“那我不客气了!今天老班拖堂,我都没打到!”
戴双吃饭很快。饭后,她说要去小超市一趟,尤西嘉也跟着。眼看着戴双娴熟地从一个货架转到另一个货架,东拿一个西拿一个的。尤西嘉暗暗记住她拿了些什么,心里想着,一个鸡腿肯定是不够的,下次再买点戴双喜欢的零食好了。
戴双准备去结账,看着手里空空的尤西嘉,问她:“咦,你怎么不拿啊?你不吃零食吗?”
尤西嘉说:“一次吃不完,老想不起来吃,就放潮了,干脆不吃。”
戴双瞪大了眼睛:“啊?我要是从超市买个零食,走宿舍路上就吃完了。跟你们瘦子有仇!”
结完账,她在袋子里挑挑选选,掏出来一包塞进尤西嘉怀里:“你吃这个!这个特好吃!我最近都吃上瘾了!你吃不完可以放我桌子上,剩下的我吃。”
“啊,这多不……”尤西嘉的拒绝才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停停停,我都没不好意思,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好吧,那谢……”
“也别老谢来谢去的,多见外啊!”
尤西嘉只得闭上了嘴,默默走在戴双旁边。
戴双的嘴太能说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话题就从食堂饭菜点评跳跃到怎样救活一根摔过的中性笔芯,路边的一块砖戴双都能点评两句,她根本不需要尤西嘉的互动,她只是纯说,尤西嘉安静听着就行,偶尔也发出一些单音节回应一下,表示自己在听。
“哎呀,你会不会嫌我有点烦。我就是话多,不好意思。”快走到宿舍了,戴双才反应过来,尤西嘉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呢。
“没有。听你说话挺有意思的。”尤西嘉笑了笑,“我最怕和别人一起走了,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会特别尴尬……”
“那太好了!我从来不让话掉地上!下次你还跟我走!”
尤西嘉觉得,经过了昨天,她和戴双好像变得更亲近了,而且,和戴双相处很轻松,这是一种她的生活里很少出现的感觉。
不过,这种轻松只维持到了周六。因为又到了回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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