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室移植到荒野的植株要经过怎样的恶劣摧残?
该是一场极凶险的风霜雨露吧,少时的徐与舟窝在飞往柏林的头等舱靠枕里,有关人生风霜的最近参照是手头板砖厚的文学经典。
是啊,人要有所成长必历经疼痛,痛苦是才华永恒的温床,徐与舟轻飘飘想,此刻最大的烦恼是倒时差和异国阴冷漫长的冬季。
-宝贝下飞机后直接来音乐厅后台,妈妈今天穿了一件巨巨巨漂亮的礼服!你Fred叔叔被我迷得忘记指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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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不苟言笑的指挥家却有一位活泼到无礼的女儿,初次见面就在他脸上烙满红唇印,徐与舟噘着嘴回
-不来。
-哎呀,小雀斑可想你了,一直说你可爱呢,脸软软的~被漂亮姐姐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还好意思说!
徐与舟臭着脸。
-我不来!
-照片你自己发给爸爸,丑死了,我不帮你了。
小少爷上一秒松鼠偷食津津有味啃零嘴、看书,下一秒就垮脸摔手机生闷气,陪同的老管家也见怪不怪。
男孩子并未继承其父作为集团话事人的沉稳寡言,倒更像他的艺术家母亲。性子阴晴不定,随心所欲惯了,想要什么使个小脾气,用那张极具欺骗性的乖乖天使脸蛋撒个娇,爸妈都没辙,男人无奈叹气,女人欢天喜地,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酒店住不惯,购置专门的下榻庄园。饭菜不好吃,厨子也跟着他满世界跑。讨厌大人世界假惺惺的客套,对他无休止的打趣,都没关系,都能满足。
所以他后来只在葬礼见过Fred.
他们在残酷世界为他构筑一个小小城堡,任他作颐指气使的王,直到飞机失事,他才知那是沙堡,海浪一掀便烟消云散。
他们死在度假途中,而他因为讨厌长途飞行逃过一劫。
制定规则。
沈岸萤精神一凛,莫名恶寒,他真是那种欺善凌弱的讨厌鬼吗,可是——
“你们家很有钱吧,”沈岸萤想起他说的巡演,十几年前就能举办海外巡演的音乐家,“你就没个遗产要继承吗?你其他亲戚呢?哦...!”
她最后那句自言自语的“哦”让徐与舟莫名在意,“哦什么?”
“没什么。”沈岸萤讳莫如深,他冷笑,“说下去,方振铭还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方振铭,”沈岸萤挠挠后颈说,“我说了你不能赶我出去。”
“你不说现在就出去。”
“你家要是很有钱,家里肯定有不少人眼红你的继承遗产,小说都是这么写的,豪门阔少失去靠山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遗产也被暗中转移了,他们赶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救你呢,世态炎凉,我懂的。”沈岸萤感慨万千,“你的人生好精彩,我小看你了。”
徐与舟:“.........”
“没事少看脑残小说,”他简直脑壳疼,冰冷道,“谢谢你废话连篇的错误猜想,我的资产没被转移,我的亲戚也很乐意当我的靠山。”
谁会不乐意呢,毕竟他手持近半股权,而遗嘱规定他满25岁前由监护人代行股东权。
觊觎者们一手抛橄榄枝,背地已紧握好锋利的刀,像紧盯肥肉而相互撕咬的狼。
战争就要流血,白事后半个月他的叔叔,第一顺位监护人被爆财务丑闻,法院驳回他的监护权申请,第二顺位、患老年痴呆的祖父被判无民事行为能力。外公外婆早已离世,唯一的姨妈作为无国界医生,长期滞留非洲战乱地区,法律上无法提供稳定的抚养环境,内斗外患下诉讼频发,他的监护权悬而未决,最终法院以他因父母空难PTSD需要心理评估为由,提议由中立机构,也就是福利院临时照管。
有钱拿、有人照顾,谁要去福利院?他不说真话,沈岸萤也满嘴跑火车,“所以你就是故意想吃苦才去福利院喽?”
“住进我叔叔家的第二天,我把他儿子的乐高扔了,他哭了一晚上,保姆哄都哄不住,特别吵,”徐与舟嗓音稍倦,眼梢轻轻一扫,“但是在福利院,没人会在晚上哭,这点我很喜欢。”
沈岸萤毛骨悚然,“你霸凌别人不怕遭报应吗?你以后离李想远一点。”
“跟李想有什么关系?”徐与舟好笑道,“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这不是霸凌,是人为的正义,如果规则有漏洞,我重置规则又有什么问题?”
福利院也有属于自己的丛林法则,只可惜徐与舟当时满心悲痛,一个矜高自傲,自幼养在蜜罐里的小孩,看不清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满身臭毛病,一头扎入弱肉强食的食物链。
他不满,绝望,愤怒,痛恨这个事事不如意的世界。衣服太薄太丑狗穿都嫌不够格、饭菜太咸太油厨师怎么还没被开除?人住在这里跟死有什么区别?新玩具?入伙仪式?上贡给“爸爸妈妈”的家庭税?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愚蠢的自娱自乐和群体暴力,抱歉——
啪!
一巴掌把他所有傲慢扇没了。
嘴角带血这一刻,徐与舟从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群体暴力确实是一种扎扎实实、拳拳到肉的暴力。
新玩具不遵守规则有什么下场?拒绝加入“家庭”的孩子要受到惩罚,剥光他,让他感受不被庇护的恐惧。分食他的食物与水,只有乖小孩才能得到“家庭”的哺育,否则只有忍饥挨饿的下场。占用他在福利院的一切资源,打碎他昂贵的玉镯、撕掉母亲遗留的乐谱,辱骂他,用咯咯作响的欢声笑语向他许诺一个无尽黑暗的、被放弃的未来。
这是徐与舟第一次品尝这世界纯粹的恶,被打得措手不及。而院里的大人要么出于自保,要么有心无力,拒绝他的求助,给予几句规训草草了事。
看不下去的护工早走光了,这地方烂得要死,徐与舟每天都在等诉讼结束,等人带他回家,无论哪个家都可以,每天一早他都攀着大门等到太阳下山,日复一日,等了整整三个月,逃跑未遂十次,等来董事会令叔叔以“紧急经营权”的名义掌控公司的消息,他的好叔叔甚至未现身,只派个助手,顺便告知他即将开学,一定要努力完成学业,他会接他回家。
回什么家啊,他甚至没把他安置到原先就读的国际学校,而是全权交给福利院就近转学。
太阳落山了,徐与舟下定决心。
开学后徐与舟有意结交一位学跆拳道的朋友,一个月后软硬兼施,策反“家庭”的半数孩子,两个月后成为该团体的新家长。
在他的规则里,人人都有权享有基本的温饱和整洁的床,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是孩子需缴纳的家庭税,想妈妈也可以哭,哭了不会被魔鬼拖到柜子里“照顾”。
只有两个人例外,十岁的徐与舟对待伤害的方式是把刀指向伤害他的人,这是他最初从这世界学到的真理之一。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就算沈岸萤再迟钝也意识到这鲜明的含沙射影,但重置规则又是什么意思?她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弄得窝火,“重置什么规则,把新人叫玩具那种吗?”
徐与舟一哽,“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算了。”
“算什么算,”沈岸萤蹭地站起来,“不能算了,你必须把这事说清楚,李想那么喜欢你,你还把她带到排练室,你把那群小孩当玩具,谁知道你是不是变态,又对她做了什么!”
“谁说我把人当玩具了?”徐与舟累了,心累,“我麻烦你复盘一下咱俩的对话,整理一遍再得出结论好吗?”
“你说你们团体喜欢把新来的小孩叫做玩具,你是制定规则的人。这点没错吧,我语文是不好,但这两句听得清清楚楚。”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揭伤疤的时候还帮人做阅读理解啊。
徐与舟望向逼至眼前的女生,脑子闪过“她这个语文我到底要怎么向她妈妈交代”的念头,放弃挣扎,“我是说过这两句,但我怎么教你的,做阅读题最忌讳断章取义,我后面是不是还说了正义、规则有问题、重置?你结合上下文再答一次。”
“所以玩具是旧规则,你看不惯别人霸凌所以重置规则?”
“嗯哼。”
“那你还说你把表弟的东西扔了,他一直哭很吵。”
“他爱说脏话我嫌烦不行?”
“那福利院没人会在晚上哭呢?”
“你们寝要是有人在大晚上哭你烦不烦?”
“你事情好多啊,班长。”
“......”
沈岸萤心下撂定,誓死捍卫她突飞猛进的阅读理解,“这是阅读本身前后不一逻辑混乱,并不能说明我语文不好。”
她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自卖自夸所以故意把自己说得很坏啊?”
徐与舟无力吐槽,“...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所以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呢,班长。”她弯腰凑上前,很认真说。
徐与舟冷眼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轮得到你来定义?”
“轮得到,”沈岸萤狡黠笑了,“这是你给我的题目,就算我答错了,你还是给我提示,要我再答一次。”
“如果李想能跟你在一个福利院就好了,”她突然说,“如果你们在一起,她一定不会受欺负,你一定会保护好她,或许她会跟现在截然不同,因为你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就算你故意诱导我误解你,我也不会上当。班长,这就是我的完整答案,我安慰到你了吗?我能拿满分吗?”
女孩子声音柔柔的,淡然平稳,像一棵均匀吐息的树。
徐与舟屏住呼吸,“你在撒谎不打草稿这件事上,真是天赋异禀。”
“......”沈岸萤真想说句又怎么了大少爷,说好话不行坏话更不行,但忍住了,“我都真心啊?”
“我用你的卡少你的饭管你学习差你到排练室帮忙,你说我人好?”徐与舟反诘,“我看你脑子挺好。”
合着她费心安慰好一阵,感谢没捞着,就得一句阴阳。沈岸萤摆烂不干了,“好啦,你一点都不好对我最坏行了吧,我说实话你也不信,说假话你又生气,反正我有前科,被冤枉也罪有应得,我这点安慰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以,装可怜也是一绝。
徐与舟忽然意识到,比起完美无瑕的虚假,他宁愿跟沈岸萤争吵。
不痛不痒的对话过分简单,如果陈沁瑄喜欢,他可以跟她聊三小时,说一千句不带真心的废话。
就像他曾经的诸多恋情那样,说话并非自我表达的方式,而是延续对话、取悦他人的手段。
当院里的小孩开始学会卖乖、学才艺以期得到领养人的青睐,他一味沉浸在过家家游戏中,改不掉嘴毒、挑剔、傲慢的恶习,他以为自己是惩恶扬善的大英雄,到头来却只是阿姨和同类中那个娇气龟毛、报复心旺盛到吓人的控制狂。
所以当一批批孩子都被收养,只有他像一枚顽固的钉子,拒绝成为橱窗里供人挑选的商品种子,缺席文艺汇演、对领养人的评头论足恶言相向。
他总是比别人晚一步长大,永远活在童话世界,只想着今天,不考虑未来。
直到那个欺凌他的“大家长”穿着漂亮的私立学校校服重返福利院,他的养父为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他改头换面,趾高气昂走到他面前。
小少爷,你就一直这么讨人厌地待在福利院玩过家家游戏吧,直到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你,直到你被抛弃。
那个曾经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的人,再度用言语给了他一巴掌。
福利院是慈善机构,但人心不是。他知道门卫讨厌他,煮饭阿姨讨厌他,院长也讨厌他,因为他太过天真,从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处境,还把自己当少爷,吃着紧俏的物资,死皮赖脸,拒绝被领养的既定命运。
他可以继续威风,但如果他们某天受够他了随便弄个名义把他丢出去怎么办?他宁愿在福利院苟且也不跟那群忘恩负义的亲戚扯上联系。就算院里能把他养到十八岁,然后呢?上一个十八岁才离开福利院的男孩以偷东西为生,拿派出所当第二个家。福利院鱼龙混杂,根本没有良好的学习环境,他目前就读的学校也差强人意,那人连大学都没考上,他要步其后尘吗?他又将迎来怎样的异端命运呢?
他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能只是这样了。这早就不是撒撒娇就能得到一切的家,事到如今他才看清这点。
一周后徐与舟参加了文艺汇演,重新触摸钢琴。他用半年时间在人脸缝制一层讨人喜欢的皮,针线却细细密密扎入心脏,一直在流血,但拔不出来,所以也没流透,没能死掉。
皮囊越完美,那个不被人喜欢的自我越是黯淡。尽管他时常厌倦这一点,可他依赖这面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接纳谁,又会在谁面前敞开心扉。
会有这种时刻吗?
她说他是很好的人。嘴里说一些假惺惺的软话,却并不真正同情他。
这是必然的,可为什么他为此不满,还寻求另一个答案呢?
雨势减弱,更深露重。连同心脏也泡在微微发酸的夜半潮湿中。
心跳清晰跃动,就像终于鼓足勇气擦掉窗户上的雾气,直面街灯光线,黑暗中却浮现她的脸。
像一株读不懂人类喜怒哀乐的植被,但只是存在着,就能为他提供赖以生存的氧气。
徐与舟从来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他走上前,亲她一下,然后越过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垃圾残余。
好似一切如常。
如果不是头顶光源乍灭乍亮,而嘴唇温热触感分明,重重一声“啵”,像气泡上浮、翻滚、破裂。
沈岸萤没设防,被这吻撞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脑袋宕机,缓缓转身,“你刚刚...亲我了吗?”
徐与舟把奶茶杯子扫到垃圾袋,镇定自若抬头,“怎么,你要打我?”
“没有,”她快速舔了下上唇,“...就是有点突然。”
“那下次提前问?”
沈岸萤:“......”
她一脸不想有下次的表情。
这会儿倒不装了,有这么难受么。徐与舟停下手边的活,不爽道,“亲女朋友不犯法吧,不是要安慰我么,你这什么表情?”
谁亲人亲这么猛啊。
沈岸萤惊得脑袋空白,谨慎说,“我觉得你,很想啃我。”
徐与舟:“......”
他嘶了声,挑眼打量,“你前男友们都是轻轻吻你吗?”
讥讽味都要溢出来了,沈岸萤重整旗鼓,“是的,全部。”
她没想过他会再度吻上来。
他将她全然笼罩在肩膀投掷的阴影下,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捏住她的下巴,一下又一下啄弄、吮吸、含着唇尖,浓郁柑橘香气在口腔流转,沈岸萤被亲得后颈酸重节节败退,脸色通红,后脑勺被他牢牢按定动弹不得。
沈岸萤下意识推开,双手却被他单手绞腕别到腰后,紧紧扣着,一个无声的制伏姿势。
男女有别的力量压制让她瞬起鸡皮疙瘩,她从不是以卵击石的人,于是很快放弃挣扎,细细颤抖着,硬生生吞下这狂乱恼人的唇舌相触,缠绕,任由他细长的睫毛伴随亲吻在她脸颊抓挠,任由唇角水光不受控地流淌,空调机子平直干燥的轰鸣外想起若隐若现的哼唧呜咽。
两三秒的功夫她就被徐与舟亲得一把摔倒圆沙发上,脚步仓皇间茶几整个掀翻了,门外响起辛宇担忧的喊叫,
“你们有话就好好说别打架啊!徐与舟你算什么男人!”
沈岸萤惊慌失措,“门没——唔”
锁字在舌尖绕一圈,被一个悠长缠绵的吻堵住,溢出纤细吐息。
她彻底缴械,像被钉在沙发上的士兵被人攻城略池,撬开蚌壳,探入柔软舌尖。
门外是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队员,门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欲念风暴,她卷入其中吞咽着不知是谁的唾液,眩晕窒息吞吐着不知谁渡来的灼热呼吸,像手脚被绑着丢入深不见底的海里,仰着脖颈想抓住什么,比如一截稻草,比如一支近在咫尺的孤舟。
她急促地挣开手,迷迷糊糊搂住他的脖子,贴身攀附呼吸同频的锚。
这举动极大取悦了徐与舟,他很有情绪地咬了咬她舌尖,喘着气掰开她手臂,呼出滚烫雾气,站起来冷道,“现在你也尝到另一种类型了。”
“别吵,我出来了。”他冲门外使劲拍门的人喊,随手拿起挎包和没装完的垃圾袋,拨弄凌乱发稍,“刚才我说的身世背景都记下来了么?”
“...啊?”
沈岸萤慢慢挺直背,舌尖痛感未褪,不住蜷缩,暂时没缓过神来。
她鼻尖眼梢耳垂都红透了,眼瞳失焦,唇舌出奇地软,看上去像被亲爽了,徐与舟满意收手。
“你违心讨好我也要拿到的证据,”徐与舟淡声道,“跟上周的照片一起好好保存吧。”
沈岸萤梦中惊醒。
脑袋嗡地一声,后背冷汗直流。
他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意思?
他走到大门的当口,沈岸萤盯着他的背影,“你——”
徐与舟回头,“怎么?”
她思绪紊乱,“你以前都是这么亲前女友的吗?”
男生闻言飞快挑起眉梢,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抱歉,我是非常传统的慢热型,一个月不足以走到这一步,不像您,身经百战。”
徐与舟走了,徒留一片狼藉,门外三人快步涌来。
他们说什么沈岸萤没仔细听,只僵硬地呆坐原地,随后不由分说抽出几张纸巾,冲出排练室,锁住洗手间的门,探入早已湿漉的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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