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暮时分,冀州封若山。
山脚下有座山门,一块泛黑的木牌斜插在土里,上面刻着字。而山门后,一条宽阔的石阶直通山上,山林间的缓缓风声则与潺潺流水长相伴。
慈晦身着一袭黑红衣衫,站在石阶之下抬头一望,山上几处楼阁依稀可见。他果断转身,向刚收起剑的明柃示意问道:“你要我从这一直——走到山顶,你确定?”
“每个入门弟子都要走的,你上去后再到书阁找人记一下师门录。”
明柃目光扫过那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是封若派收徒的规矩,总之你走就对了。”虽然这条规矩是刚刚定下的,目前只有两个人知道。
慈晦将信将疑:“行。对了师父,封若派里现在都有谁?”
明柃诡异地沉默住了。良久,他才回答:“门中上下,算上你……也有十个了吧。”
闻言慈晦盯了他一会,“……我记得封若派也有三千年历史了。师父,你们这是要向当年的扶摇仙宗看齐吗?”
“当然不是,我们的人数好歹是它的两倍。”
“好吧,师父说的有理,慈晦只好接受。”他拍了拍手,接着问道,“那师父,你会陪我吗?”
“嗯……”明柃停顿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便道,“我还有事没说,你先走吧。”
不等慈晦回话,他转头就踩着移形阵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中只留下一抹灵力波动逐渐散去。
“……真过分啊。”
慈晦看了看空荡荡的地方,轻声嘟囔一句,还是抬脚老老实实登山去了。
山上的若水堂内,设了一处移形阵,与山脚连通。堂内的布置雅致,檀木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三两幅山水画卷挂在墙上,右下角皆印有朱迹,画的是高山巍峨,云雾缭绕,水潭微漾。
一个少年搬着东西路过,身形矫健,面容较稚嫩,穿着青衫,他瞧见明柃踩着移形阵回来,立即喊道:“师父!轩霆君来信了,副掌门刚除完祟回来,二师兄和未澜师兄还在外头,大师兄去镇上买东西不在……”
“嗯。”
明柃点头,吩咐他,“我刚才收了个新弟子,你跟他们提下。对了,那人长得和悲慈一模一样,现在叫慈晦。”
“悲慈?”他歪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哦,是那位四师伯吗?”
“嗯。”
明柃的目光落在窗外飘落枯叶的黑树上,尚有一枝绿叶迎风摇动,他沉思片刻,“若是明惜师姐来问,就说我在览庚峰亭上。”
在览庚峰半山腰处,有一座亭子,正对着日落方向,可观太阳一点一点坠入重重山峰。
亭子四周挂着轻薄的青纱帘,清风拂过,帘幕微动。夕阳余晖透过纱帘,照在亭内的石桌上,将桌上的茶具划出一道光影分界线,茶香袅袅升腾。
亭中石桌两侧有人相对而坐,明柃坐亭口左边,黑发束起,穿着鸦青色对襟长衫,配黑色内衬,右耳仍戴着那只耳坠。
对面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冷若冰霜,眉眼间带有几分锋利,只一袭黑青衫,倾髻右侧上插着一支梨花簪。
“听说你找到那家伙了?”梓明惜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
明柃应了一声,倒完两杯茶后说,“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就先带回来了。”
她不太信:“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师姐,你多相处一会就知道是不是了。”
梓明惜不置可否:“当年他的尸体也见了,纸也化过了,我权当你已经放下,这些年只是顺手为之。但你现在的举动,我很难不放心。”
“放心,师姐,我没得失心疯。”他抬眸,神色淡定,“不过是碰巧在那天遇上了。”
梓明惜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看着他。
过了一个时辰多,两人听见脚步声,往外望去,是慈晦从台阶下快步走来。
梓明惜脸色有一瞬间扭曲了下,下意识伸手就要指向慈晦,可想到什么她又强制放下,僵硬地扭过头,朝明柃问道:“那是什么鬼?”
“那不是鬼,那是悲慈。他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明怜说,“现在叫‘慈晦’。”
梓明惜起身,一脸不可置信:“实在诡异,在此之前他没被别人发现过吗?”
明柃抿了一口茶,回答道:“蓬莱向来不允许尊主真容画像在外流通,包括真名也严禁出现在书面上,他那样反倒挺安全。”
此时慈晦已经走到了亭口,听到他们的话,脚步顿了顿,问道:“师父,你刚才在聊什么?”
梓明惜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大愿意接受现实,便向明柃告辞:“我先回去练剑了。”
慈晦看向匆匆离去的她,等人走远后才问明柃:“师父,那个人是谁?我感觉她看我不顺眼。”
“师姐就是那样子,你别在意。”明柃放下茶杯,又满上一杯,“她是封若派现副掌门,姓梓,名明惜,你现在要称呼她为师伯了。”
“哦。”他懒懒地应了一声。
明柃见他如此,便开口问:“你又来做什么,师门录记完了?”
慈晦一脸正经地答道:“江师姐写好了。师父,听他们说了四师伯的事,四师伯究竟是什么人啊?”
明柃拿起茶杯的手顿了下,他清咳一声,掩饰内心的波动,问:“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啊——”
两刻钟前。
慈晦独自在石阶路上走了好一会儿,却只能与山上楼阁相望。
山路十八弯啊。他心里感慨着,正好碰见前方有位女子在往下走。
芙厝抱着几卷书简,步伐轻盈地往下走。她绾着圆髻,乌发挽起,留出一小截尾辫垂在肩头,穿着青底白衫裙,抬头看见慈晦的脸,一时愣住,手中的书差点掉下。
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开了口:“你就是师兄新收的弟子吧,是要入师门录吗?我正好有事,你可以去书阁找珂月写一下。”
封若派前掌门月听云野六弟子,姓芙,名厝,年二十三,上弦骨,现三阶修为。
慈晦初来乍到,并不清楚书阁位置,问道:“书阁在哪里?”
“左拐一直走就到了。”芙厝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你和四师兄简直长得太像了……”
慈晦停住刚要走的脚步,回头看向她:“您是说,四师伯吗?”
芙厝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你和四师兄长得很像,不过那位许久以前就叛出师门……啊,我要走了,如果有问题可以去问珂月。”
于是慈晦来到书阁里,而在阁内整理书案的江珂月,闻声抬起头来。她半梳着丱发,两椎上系着紫色丝带,穿着鸦青色的底裙蓝衫,眼下有淡淡乌青。
江珂月双眼微合,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语气温和:“你是来入师门录的新师弟吧?我记得叫慈晦,掌门前不久传音过来了……”
封若派长老芙厝大弟子,姓江,名珂月,年十六,上弦骨,现炼体境中期修为。
她将桌上的宣纸收好,从抽屉里掏出一本蓝皮线装书,放上桌并翻开,醮墨起笔记录。然而过了一会儿,面对慈晦的各种回答,江珂月露出为难的神情。
她的声音很轻:“籍贯不明,生辰不明,亲属不明,让我想想……唔,对了,你要去测仙骨资质吗?”
“不用了,我知道,”慈晦说,“是天弦骨。”
“诶?好的……”她懵懵地写下这几个字。
“江师姐,你知道四师伯吗?”慈晦问她。
江珂月一顿,想了会是哪位师伯,随后摇头:“我入门晩,没见过他。听说四师伯和掌门曾经感情很好,算是竹马关系,不过后来两人决裂了。”
慈晦猜测问道:“因为四师伯叛出师门了?”
“不清楚,四师伯已经死了很多年啦。”她摇摇头,“我听师父提过他,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还登过仙门大会榜首。”
说到这,江珂月叹了口气,向慈晦建议道:“不如你去问问玄英师兄,他入门得早,知道的比我多。你去浣衣池找他,今早他不小心掉沟里,沾了一身泥呢。”
慈晦就去浣衣池那边找人,正搓洗衣服的玄英被这冷风一吹,打了下喷嚏。他现在就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在这腊月里,那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玄英师兄。”慈晦远远喊了一声,等他的目光落在玄英脸上,不禁挑眉,有些讬异,“你?”
玄英闻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手擦了擦溅到脸颊上的水珠,待看清来人后,愣了一下,很快道:“……你是新来的慈晦师弟吧,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吗?”
慈晦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知道那位四师伯吗?”
玄英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入门一年多后,那位就叛出师门了,你和他……呃,说这个感觉不太好。”
慈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封若派副掌门梓明惜大弟子,玄英,年十八,上弦骨,现二阶修为。
玄英长叹,很是感慨:“那位是天才,学什么都快,还是天弦骨。后来去了蓬莱仙岛那什么扶摇山庄当尊主,很厉害吧,不像我们如今入不敷出,当然我们也只是一时落魄……”
“四师伯和师父关系如何?”慈晦只想问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我当年就是被他们救下的。”他笑着,似乎陷入了回忆,“那两位感情挺好的,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之后两人在不悔崖决斗,我有幸观战过。”
那时不悔崖顶上,轮月高悬,月听明柃右手提剑,寒光闪过,神情凛然。
反观悲慈两手空空,屹立崖边,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望着对方。
两人此时虽同阶修为,但悲慈曾修为大跌,重伤新愈,且新修法术,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而明柃是稳扎稳打升到五阶的,基础深厚,牢得很。
而不悔崖是旺火宗的灵脉名景,想要包场得花一百两银子,进场每位则需五百文,要是过夜还得追加五百文一位,这对如今落魄的封若派来说,很贵。
“依稀记得当时清场要花一百两,我方出了二十两。”玄英一边低头清洗衣物,一边道,“剩下的那位出……掌门修为境界更胜一筹,自然不落下风,但蓬莱仙术变幻莫测,那位又使得出神入化,从容不迫。打了一整夜,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平手。”
“师父那么厉害,竟然平手了?”
“双方天资上就有差距,掌门是地弦骨,那位则是天弦骨。”玄英随口提了下,“但他们的事,外人哪插得了手。你要是好奇,就自己去…啊嚏!不会感染风寒了吧,要不让柳霁开副药?我说你现在不会是——欸,人呢?”
他抬起头左右张望,却发现慈晦早已没了踪影。
“——就是这样。”
慈晦摆手,语气上扬:“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就来找师父了。”
明柃坐在石桌旁,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眸看向慈晦,神色平静:“他们说的倒有几分真。你想问什么?悲慈。”
听到明柃的话,那双鸢色的眸子动了动:“师父你又叫错名字了。师父与四师伯是怎么认识的?听说您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明柃瞥了他一眼,浅声提道:“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一堆烂事了,你要是感兴趣的话,那天是庆霞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我与二师兄还有明惜师姐出门采购,那回到了将陵镇,碰上老镇长……”
“不过其他事情是二师兄复述给我的,就是那位张愈张师兄。后来你拿到卖身契就给烧了,嫌它要命。”明柃垂眸,双手交叉,有怀念,也有惆怅。他静静看向西沉的太阳,整个天地都被染上橙红一片。
片刻后,明柃回头瞥向慈晦:“你问这些往事做什么,有感想了?”
慈晦坐在对面,眼睛微微撇向右上方,又移了回来,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很是淡定道:“嗯——师父小时候真可爱。”
“没个正经样,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明柃眉头微蹙。
“师父小时候在马车偷听那么久,直到听到自己名字才忍不住出来,很厉害啊。”慈晦神情依旧,不紧不慢,“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慈。”
“就算不承认,你也装得太敷衍了,”明柃咬重字音,盯着他,“你连我给你的耳坠都没换掉。”
慈晦左耳上戴的那枚耳坠,系一颗翡翠色的珠子,人一动,底下的黄色流苏也跟着颤动,与明柃右耳上的耳坠俨然出自同一对。
——那是好几年前悲慈向他要的耳坠。
慈晦别开眼:“……师父与四师兄关系似乎并不差,真是可惜,他已经死了。得死七年了吧?”
明柃:“……悲慈。”
“师父,我不是那位,”慈晦的语调平淡,“不过以前爹娘常唤我的小名‘阿晦’,在他们死后就没人这么称呼我了,乍一听还挺叫人怀念。”
明柃继续紧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不满。
慈晦:“师父……”
“你如果很闲,觉得没事干,就去把这个月要背的书抄一遍,明天我检查。”明柃打断了慈晦的话,不容置疑地命令他。
“诶,那么多?会死人的,师父。”他无奈地回道,明柃不听,摆手让他离开。
微风拂过,亭子挂的纱帐飘动,明柃注视瓷杯里泛绿的茶水,一根小小的茶梗上下起浮着。
“那小子走了?”
梓明惜从另一边的小路上来,问他道。
“师姐你没走啊。”明柃倒也不意外,“那家伙性格跟后时一样,我怀疑他是装的,死不认账。师姐,你怎么看?”
梓明惜回答道:“方才我看你们,他一副调侃的样子,定然是在耍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算了。”
**
庆霞十三年冬,将陵镇,老镇长家中。
寒风冽冽。
老镇长伫立堂前,手中的香缓缓燃起。他虔诚地拜过慈母像后,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
“还是把那煞星送走了,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这天可真冷……”他喃喃自语着,心里揣起些钱,打算出门买壶小酒,好暖身子。
刚迈出几步子,他又折返回来,抬头对着供台上盘坐的万千花观慈母像,似是不敢相信地搓了搓眼睛。
神像是不是动了一下,错觉吗?老镇长心中狐疑,凑近慈母像欲仔细察看,慈母仍是那副悲悯万物的面容,并无异样。而他的背后,神像的背后,有无数藤蔓正一点点地爬向老镇长。
藤蔓上密密麻麻仿佛附着无数的尖嘴朝向他,露出底下的绿白眼珠,悄无声息地靠近——
“当家的?”
镇长夫人抱着熟睡的孩子,在院里遛一圈过后,往堂屋里扫了一眼,又扭过头,“当家的,当家的!奇怪,出门了吗……”
她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浑然没察觉到供台后,藤蔓发疯拖拽着老镇长的身躯,尖嘴大张着狼吞虎咽,肆意撕扯、吞食尸体。
——
慈晦:首先我不喜欢被叫错名字,其次我不喜欢被叫错名字,最后我不喜欢被叫错名字
慈晦:……
慈晦:算了,师父是例外。
——
嗯,肯定不能说是前面忘了写才这样
写完才想起我不是要存文存到快大结局再开始发文吗?
[吃瓜]算了
这波玄英还没发力,被悲慈坑得像个老实人
建议两位互坑一下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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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 十个人的封若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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