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之后,阮熙正常上下学。不再想当晚阮棠的崩溃,不再想杨铮的背影,好像他本该这么生活。
三天时间,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重而缓慢地流逝。
三天后,他在学校里受到了体检报告。
邮箱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他试图在画纸上寻找平静的徒劳努力。一份来自“瑞康私人医疗中心”的邮件静静躺在收件箱里。标题是“阮熙的体检报告”。
阮熙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附件。PDF文件缓缓加载,一页页翻过。血常规、肝肾功能、心电图……各项指标都标注着“正常”或“未见明显异常”。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条目——信息素检测。
没有。
翻到最后一页,结论处只有一句笼统的“总体健康状况良好”。关于信息素却只字未提。
好像那晚并没有提取过信息素。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阮熙抓起手机,手指有些僵硬地拨通了报告末尾的医疗中心客服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一个公式化的女声响起。
“您好,瑞康医疗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你好,我是阮熙。我的体检报告收到了,但里面没有信息素检测的结果。我的检测序号是……”阮熙报出一串数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短暂的沉默,听筒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抱歉,阮熙先生。关于这份体检报告中的信息素检测项目结果,根据委托方要求,仅限阮正丰先生一人查阅。我们无权向您提供任何相关信息。”
“我是被检测人,也不行吗?”
“抱歉先生,我们和委托方签过保密协议,不能向您透露呢,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您?”
“没有了,谢谢。”阮熙低声说完,在电话那头还在说着“麻烦您点个五星好评”的公式化女声中挂断电话。
阮熙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委托方要求?是阮正丰吗?为什么?他抽走他的信息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检测?
阮熙不敢细想,越想越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随意拆解、检验,却无权知晓检验结果的物品。屈辱感和一种更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早就该想到的,阮棠身为阮正丰的亲生女儿,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Omega,甚至在自己的工作领域拥有一片天地,尚且都要因为利益被送到林家联姻。而他只是个继子,阮正丰能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只会多不会少。
傍晚放学回家,别墅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氛。佣人们脚步匆匆,神色里都带着小心翼翼。
是阮正丰回来了。
阮正丰并不经常回家,这个别墅通常只有阮熙和阮棠两个人在,阮棠订婚之后没回来过,这个别墅就只有阮熙一个人了。
但阮正丰每一次回家,通常会大发雷霆,久而久之,阮熙一看见佣人们小心翼翼、走路都不敢大声的样子,就知道是阮正丰回来了。
阮熙刚打开大门,上了年纪的管家立刻迎上来,帮他摘掉肩上的书包,轻声对他说:“小熙,先生回来了。”
“在哪儿?”阮熙边往里走,想了想问,“还在书房吗?”
“是。”管家恭顺的跟在他身后,回答他的问题,“先生在书房等您。”
阮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径直走向书房。果然阮正丰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文件,眉头微锁。
“父亲。”阮熙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紧。
阮正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带着惯有的审视。“回来了?正好。”他合上电脑,“去换身正式点的衣服,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阮熙愣了一下,随即鼓起勇气,直视着阮正丰的眼睛,“父亲,我想问一下,那天体检为什么要抽我的信息素?报告里为什么没有信息素检测结果?”
阮正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阮熙问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现在去换衣服。”
那平淡语气里蕴含的压力,比平时任何呵斥都更让阮熙感到窒息。他所有的不安和质问,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堵了回去,他垂下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低声应道:“……是。”
车子再次驶向市中心,目的地不出所料——云顶酒店。熟悉的旋转门,熟悉的金碧辉煌,只是今夜的气氛与三天前的订婚宴截然不同。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璀璨的灯光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侍者将他们引入顶层一间私密包间。厚重的雕花木门推开,里面的景象让阮熙的心猛地一沉。
巨大的圆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
阮棠和林勉坐在一侧。阮棠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林勉则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正低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看到阮熙进来,阮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
主位上,是一位须发皆白却面容威严的老者。穿着考究的中式唐装,手里盘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深沉与压迫感。
阮熙并不认识他,但是看见老实坐在老者右手边正在倒茶的戚凛,心里大概猜到了老者的身份。
能让戚凛恭顺倒茶的人,恐怕就是戚家现任掌权人,戚凛的爷爷——戚远山。
他依旧穿着深色西装,姿态甚至比在订婚宴上更显疏离。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面前骨瓷茶杯袅袅升起的热气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淡漠的侧脸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
阮正丰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寒暄:“戚老,久等了!凛少爷,晚上好!”他顺势将阮熙往前轻轻一推,“小熙,快问好。”
阮熙感觉喉咙发干,他强迫自己抬起头,依次问候:“戚老先生好,凛少爷好,姐姐,姐夫。”
声音有些发涩。目光掠过戚凛时,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
戚远山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意:“正丰啊,坐吧。一家人,不必拘礼。”
他的目光在阮熙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明的意味,随即移开。
“一家人”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阮熙一下。他沉默地跟在阮正丰身后,在预留的位置上坐下,正好在戚凛的斜对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低气压。
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每一道都价值不菲,色香味俱全。然而,阮熙却感觉味同嚼蜡。他低着头,机械地用筷子夹着面前碟子里的菜,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他不敢去看姐姐,怕看到她眼中的忧虑;更不敢去看戚凛,那冰冷的淡漠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
席间,阮正丰和戚远山、林勉谈笑风生,话题围绕着最新的政策动向、某个地皮的开发前景,以及一些阮熙听不懂的家族合作。阮棠偶尔附和几句,笑容得体。
戚凛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安静地吃着东西,动作优雅却疏离,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始终低垂,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他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横亘在热闹的餐桌之上,让靠近他那一侧的温度都仿佛低了几度。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达到了种微妙的和谐。阮正丰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戚老,”阮正丰将文件袋双手递到戚远山面前,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是关于……之前我们提过的那件事的补充材料,请您过目。”
戚远山接过文件袋,并没有立刻打开。他掂量了一下,目光扫过文件袋,又若有似无地掠过埋头吃饭的阮熙,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慢悠悠地将文件袋放在自己手边,手指在封口处轻轻点了点。
“正丰啊,”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你太客气了。我说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阮熙,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阮正丰连连点头称是,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阮熙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文件袋、补充材料、顺其自然,戚远山那意有所指的目光……
他猛地想起了那份信息素检测报告,一个可怕荒谬的猜测如同毒蛇一般,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阮正丰,眼神里满是震惊。
阮正丰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热情地招呼着戚远山和林勉喝酒。
而坐在对面的戚凛,在戚远山说出“一家人”三个字时,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一瞬。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似乎比刚才更冷、更沉了几分,像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
整个包间里,只剩下推杯换盏的虚伪笑声,和两个年轻人——一个沉默如冰,一个惊惶如鹿——各自咀嚼着无人知晓的苦涩与寒意。
令人窒息的晚餐终于在客套中结束。
回程的车上,气压低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阮正丰闭目养神,脸上带着一丝事成的轻松。阮熙则紧紧靠着冰冷的车窗,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戚远山那句“一家人”和阮正丰递出的文件袋,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刚才吃下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令人作呕的砝码。
车子驶入阮家别墅。阮正丰径直走向书房。阮熙低着头,想快步溜回自己房间,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手腕。
是阮棠。
她的脸色在玄关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温柔或哀愁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阮熙从未见过的愤怒。她甚至没看阮熙,只是死死盯着书房那扇紧闭的红木门。
“跟我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颤抖。
阮熙心头一紧,被姐姐拉着,几乎是踉跄地跟在她身后。阮棠的脚步又急又快,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像她此刻濒临崩溃的心跳。
“砰!”
书房的门被阮棠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阮正丰正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地解着西装袖扣,闻声抬起头,眉头不悦地皱起:“这么晚了,吵什么?”
“吵什么?”阮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她几步冲到书桌前,双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你告诉我,你今晚带小熙去做什么?那个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他的信息素匹配报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阮熙心上。他站在门口,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阮棠的质问,也印证了他的那个猜测。
阮正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压迫性的阴影。“阮棠!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我这么做是为他好!戚家是什么门第?戚凛是什么身份?能匹配上是他的造化!”
“为他好?”阮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你问过他愿意吗?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你把他当人看了吗?阿姨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这样对她唯一的儿子,她会怎么想?她不会同意的!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闭嘴!”阮正丰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在书房里。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眼神凶狠地瞪着阮棠,“你还有脸提你阿姨?如果不是看在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求我好好照顾她这个拖油瓶儿子的份上!你以为他能在这个家里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吃阮家的,穿阮家的,上最好的学校,学最贵的艺术!他享受了这份待遇,就得承受这份待遇带来的麻烦!这是他欠阮家的!也是他该还的!”
“拖油瓶?麻烦?该还的?”阮棠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阿姨她……”
“够了!”阮正丰粗暴地打断她,指着门口,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滚回你的林家去!做好你的林太太!阮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阮棠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和阮正丰粗重的喘息声。那“拖油瓶”、“该还的”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不仅刺穿了阮棠的心,更将站在门口的阮熙,钉在了原地。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十多年所谓的“养尊处优”,不过是母亲临终前卑微乞求来的施舍。原来他在这个家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一个需要偿还“债务”的麻烦,一个随时可以被摆上货架的拖油瓶。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席卷了阮熙。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阮棠猛地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向门口僵立的阮熙,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愧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她踉跄着朝他走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他。
阮熙猛地回过神。他不能让姐姐再为了自己,在这个冰冷的家里承受更多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眼眶的酸涩,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阮棠。
“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回房间。”
他不再看书房里那个面目狰狞的“父亲”,只是紧紧搀扶着泣不成声的姐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那间充斥着火药味的书房。身后,阮正丰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追随着他们,直到房门被阮熙轻轻带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一切。
走廊里灯光昏暗。阮熙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阮棠,走向她曾经的那个房间。推开门,里面依旧保持着原样,只是少了主人的气息,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他将阮棠扶到床边坐下。阮棠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眼泪汹涌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袖。
“小熙……对不起……姐姐没用……姐姐保护不了你……”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你走吧,姐姐帮你……”
阮熙蹲下身,仰头看着姐姐满是泪痕的脸。他伸出手,用指腹笨拙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他的动作很轻,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姐,”他开口,声音很轻,“别哭。我没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姐姐房间那扇紧闭的、不再会为她亮起的窗户上,声音更低,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习惯了。”
习惯了被当作物品。
习惯了被衡量价值。
他扶着阮棠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像小时候姐姐照顾他那样。然后,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姐姐在极度的疲惫和悲伤中,渐渐陷入不安的浅眠。
直到阮棠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阮熙才缓缓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姐姐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一片死寂。他独自站在黑暗中,书房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像一只窥伺的冰冷眼睛。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那个同样冰冷的房间。
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只是摸索着走到床边,然后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颓然倒下,将自己深深埋进冰冷的被褥里。黑暗中,他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绝望。
他渐渐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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