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闻。”
轻软稚嫩的声音,遥远得仿佛天际悬下的一线细丝,轻轻勾了勾她的意识。
闻溪午伏在案上,半梦半醒半睁开眼睛,目光有片刻迷茫,抬起脑袋,将室内景象模糊一扫。
外面似乎刚下过雨,这会儿的气温并称不上暑热,空气中有很淡的花香,窗外蝉鸣不歇,满屋的绿意尽被收入眼底。
溶溶美景,罕无人迹。
——遂搭了眼帘,懒懒打个哈欠,复又将头埋入臂弯:“等我再睡会儿,一小会儿,半——”
“闻闻,小寒刚刚回来了哦。”一只青碧色的小鸟从窗沿起飞,降落在闻溪午肩头。
“——刻钟。”
“!”
意识还未清醒,人已从案前弹起,唰地睁开眼睛,后脑勺不慎撞上书架,发出剧烈的一声响。
“砰——”
和响声同时出现的,是泛红的耳尖、整理头发时慌乱的动作,以及惊喜又不敢置信的一句:“当真吗?!”
“不是说这次出门要十年怎么提前回来了他已经离开了吗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不刚刚就叫醒我哎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最喜欢芒啦芒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鸟——”
大开大合的动作,双臂伸开画了半个圈,手落下时心虚地摸了两把鸟毛,不动声色,把鸟儿因受惊吓扑棱飞起时掉下的一根尾羽重新插上。
闻溪午歪头,“啪”地一声,双手合十,朝小鸟谄媚拜了三下,讨好地笑,拜完右手往外一游,不知从哪儿捞过来一只铜镜。
琉璃窗半开,阳光倾泻而下。
闻溪午坐在镜前,抹去眼尾因吃疼而流出的一滴泪,镜中白净的指尖就变得晶莹;以手作梳理一理头发,镜中长发就变得柔顺;她轻轻地笑,镜子里的美人就盈盈弯了眼睛。
嗯嗯很好很好!
“所以……”
铜镜盖下,闻溪午坐姿端正,双目明亮,递来一个期待目光:“他在哪里?”
“他、他去山下池子里网鱼了吧,现在被拦在山门处啦,闻闻……”
小鸟偏开鸟头,心中十分害羞,踩踩爪子,扭捏道:“闻闻,你、你真的最喜欢我吗?”
“铛——”
铜镜被丢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
好像有一阵风飞了过去,小鸟再抬头,只瞧见窗子处一抹粉色的残影。
什么东西从三楼窗子跳下去了?
“……”
闻溪午踩着被风吹起的一片叶,稳稳落了地。
因为有很想见到却很久不见的人,在知道可以见到的时候,就下意识忘记了还可以用仙术赶路,只是凭着本能向前奔跑。
拾山径飞奔而下。
吃了满口的风,混着雨后清新的叶子的气息,和泥土味,闻溪午像山间最轻灵的小鹿,在山水间穿梭跳跃,带起的风掀得叶子轻轻晃动,青山绿水,楼阁池塘,融化在飞扬的裙摆上,长长的黑发被风吹乱。
好喜欢他。
好久没有见到他。
好想见到他。
“掌门,这是今年新入门的外门弟子名录,请掌门过目赐字。”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钻进耳朵,是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天地静止一瞬。
闻溪午刹住脚步,在一个瞬间找回自己的呼吸,有些迟疑地,徘徊一会儿,才拨开青枝绿叶的遮挡。
不远处的山门下,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朝前展开一卷竹简,再递上一支笔。
立在前头的人模样年轻,望来二十上下,一身半旧的蓝衣。
年轻人接了笔,下意识先在指间转了两圈,有些感慨似的,说:“又是一年入门试,一个甲子,须臾就过啊。”
温言细语,远远传来。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挠刮她的心。
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闻溪午靠住一棵青枫树,缓慢地调整呼吸。
一时间,自清醒时起心中掀起的所有期待,连着对期待可能落空的恐惧与失落一起,纷纷都有了着处。
随之而来的,仿佛是受树上经久不歇的蝉鸣的影响,闻溪午的内心也情不自禁鼓噪起来。
真是的,难道她今年只有十六岁吗。
她的年纪,在人间,已经可以被称作妖怪了吧。
这么不稳重可不行呀。
闻溪午深呼一口气,捏捏烧红的耳廓,拍拍脸,深呼一口气。
又听不远处,响起诧异的语气:“掌门这是?”
“嗯?”
青蓝色的天空下,寒汝生提笔。
衣摆水一样挨过竹简,一个笔划下去,弟子名录中上千个规整的名字仿佛活了一样,从竹简上飞起,个个濯金流光,清遒漂亮。
这许多名字,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上浮下沉,环绕在寒汝生身边,似乎十分仰慕,却又不敢接近。
举凡有志于求仙问道者,哪个对青云掌门不存着点钦敬向往之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传言,每个名字里都藏有一道化神剑气,寒汝生在亲笔为新入门弟子赐字的同时,也一并赐了自己的剑气进去。
其中深意大约是
——知道你们这些小东西修为低保护不了自己所以赐一道剑气危难时候保你们狗命。
似乎传言为真。
稍后,按照流程,会有专人这些名字拓到空白的弟子木牌上,分发给新入门的弟子。如无意外,这块木牌将跟随他们终生。
闻溪午从前问过寒汝生,他怎么能一笔写尽一千多个名字?
“因为我是神仙。”寒汝生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垫在她肩窝,轻轻咬咬她锁骨,又亲亲她的脸,小狗一样,像在讨赏,“是不是很厉害?”
狗一样的神仙。闻溪午心中默默道。
后来在仙门日久,她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笨蛋的问题。
仙门中人,即使移山填海、回天转地,尚且可为,何况分散神识,一笔写几个名字。
即使是她,也已经可以做到让山南桃树结果的同时,让山北落下鹅毛大雪。
莫说寒汝生。
——化神九境,仙门第一人。
传说中的仙门第一人写完字撂下笔,举起他宝贝一样拎了一路的鲈鱼和两串樱桃,同那老头儿道:“哎呀,你说这个?”
“你不知道,这是我……”寒汝生才要解释,目光一偏,瞧见不远处青梅树下的闻溪午,张了张嘴,又弯起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移舟,原来是你,我才回去,是不是吵醒你了?”
未等闻溪午答话,寒汝生话音一转,笑道:“你不是爱吃鱼,我早前出关时,路过人间一户酒家,听说那儿有一道名菜叫作樱桃炖鱼,鱼肉滑嫩,鲜香甘美,是传了几十代的老方子了,一会儿做来你尝尝?”
闻溪午也笑:“人家祖传的方子,哪里肯轻易给你?”
“这有何难呢,”寒汝生似乎有些得意,“你不知道我给了他什么,我拿我的珍宝换他的珍宝,他焉有不给我的道理。”
说着,笑盈盈朝闻溪午伸出手,似乎在邀请她过去。
此时正值初夏,仙台山上绿荫满地,沾衣欲湿,山间空气清新饱满得令人酣畅。
闻溪午分开枝叶往山门走,不久前才下过雨,林中泥土湿软得如同棉花,踩起来飘飘然,这种感觉本来寻常,然而当她踩上一阶青石板,脚下触感依旧如烟如云,心下便知不正常的原来是自己。
她刚刚面色如常地跟寒汝生说话,其实内心早已紧张雀跃至极。
这种雀跃倏忽而起,经久不歇,如同树上的蝉鸣,蝉虫久埋地下,不见天日,孟夏才起,就要放歌。
她和寒汝生多年道侣,却不能经常见他。十年放在仙门只是倏忽一瞬,寒汝生常常出门,一走也是十年。
即便如此,她还是非常开心。
她见到寒汝生会开心,想到他也会开心。
寒汝生是全仙门最好的人,这样好的人,是她的道侣呢。
即使相信自己配得上天下所有的幸福,但只要想到自己和寒汝生的关系,非常偶尔的,她还是会感觉不真实。
她从险些国破家亡的灾难中走上仙路;一无所知、流离颠沛之时,借与寒汝生合籍的契机一步登天,得以窥见天下第一仙门浩瀚仙术之一隅,从此顺利引灵、问心,差一步即可入合道,她用几十年的时间,走完旁人或许几百年才能窥探的漫漫仙路。更重要的是,她从前仰慕的人,成了她的道侣。
仙台山上气候舒适,遍地花草,败了这个,还有那个。
她待在仙台山的温柔乡里,看山中花开花败、寒来暑往,时光流转过一年又一年,寒汝生有时回来,带回一些在他看来非常新鲜的东西,有时是一支簪子,有时是一些早已灭绝的花种,他将那些东西藏在手心,悄悄出现在她面前,再献宝一样地将手展开,满面春风地跟她说:“你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时光如水东流而去,仙山之上数十年,恍如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上书“仙台山”三字的山门一侧,种了棵高高的柏树,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漏进来,阳光下寒汝生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他身量高且薄,像阳光直照下半透明的青枫叶。
闻溪午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时他身上仙气很正,仿佛马上就要乘风而去,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吹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地,轻喊一句:“寒汝生?”
蓝衣青年回望她,目光温柔且安静。
闻溪午迟疑一瞬。
好像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寒汝生会弃她而去。
怎么可能呢?
他们可是道侣,是天地间最贴近的人。
天地神明为证。
她果然还没有睡醒吧!等下再回去小睡一会儿好了。
将奇怪的幻想甩出脑海,她看着寒汝生,弯眼笑:“你……”
她本来想说,你怎么提前回来啦。
话说出口,却是:“你怎么不救我呢?”
闻溪午怔住,意识像一片云,轻飘飘地,脱离躯体,像要飞上天空,她慌乱扯回着自己的意识,又焦急,又惶恐。
“……”
她以为她在问,我怎么了?
但她其实听见自己茫然的语气:“我死了,你怎么不伤心?”
寒汝生,我死了,你怎么不伤心?
湿软的泥土,变成冰冷的风,拖拽她向下。
盛夏,蝉鸣,阳光,青叶,一瞬间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天,乌云,江水,怒涛。
诉不尽的悲伤化作一把尖刀,刺穿虚幻的美梦,将她拉回一百年前,她记忆中难以逾越的那一天。
弱水之上异鬼作乱,寒汝生没有救她。
她被一支闪着金光的箭矢贯穿,向无尽的黑暗坠落。
恍惚间,看见寒汝生站在山崖上,美丽的少女跪倒在他身前,脸色苍白,流着眼泪。
“师娘!”
“师娘——”
凄厉的恸哭惊破长夜。
雷光劈下,照亮林青玉惨白的面容和盛满泪水的眼睛。
寒汝生似有所觉,搭了眼帘望下来。
上天对它的宠儿从不吝惜,不仅给他前无古人的天赋,至高无上的地位,还给了他清艳无双的好容颜。
仙门弟子常因他的地位忽视他的长相,但在人间,大多萍水相逢的人,看见他的瞬间,会下意识移开目光,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再忍不住回头,悄悄瞥望几眼。
寒汝生对这样的目光从不回应。
他身上有一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疏离,时常像站在一幅画里,人世间的目光、喧嚣,都不能穿过画卷,真正落到他身上。
闻溪午看见他,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不同的是,以前,她觉得自己也在他的画里。
原来没有吗?
对上寒汝生平静得近乎温柔的目光。
她有些茫然了。
她想到很多年前,仙台山上一个下雨的阴天,寒汝生站在雨里,雨水就是淋不到他,她觉得羡慕。
寒汝生说,这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仙术,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她说,那我去外门学;寒汝生说,你别去,外门那些长老都没我厉害;她心里不以为然,故意与他作对,说,不就是一个基础字诀?我偏要去找他们,偏不要你;寒汝生就硬硬地说,那你去吧,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想到曾经一个晴暖的下午,寒汝生画了一卷桃源图,兴冲冲拿给她看。
她说,好看的,但这个穿粉衣裳的小人是谁呢;寒汝生说,当然是你,你在荡秋千,能看清吗;她说,我不要秋千,我喜欢放风筝;寒汝生似乎觉得麻烦,绞着眉头,说,都画好了,怎么好改呢……你要什么样的啊?她说,我要燕子的。
他其实不太会画画,也没怎么见过燕子风筝,之后好几天,他找了很多书,画了很多燕子风筝,终于挑出一款,重新画了一卷,画完很唏嘘地和她感叹,原来人间还有这么新奇的东西,我长见识了。
她一直记得这些事。
记得寒汝生给她画的那幅画。
他画的几乎是个世外桃源,世外桃源里绿树成荫,溪水环绕,她拉着长长的风筝线,在草坡上迎着风奔跑,风把风筝吹得很高很高。
记得她去外门的路上,寒汝生一直跟着她。
长长的石阶上,她脚步轻快,连蹦带跳,背着手勾呀勾,寒汝生幽幽飘在她身后,一会儿清清嗓子,一会儿踩踩树枝,一会儿又操控落花飞到她面前。
她在一棵大树下假装摔倒,寒汝生抱住她,她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她感受到寒汝生的脊背几乎僵直,纤长的眼睫蝶翼一样轻轻颤动,眼睛从幽怨到错愕再到盛满阳光。
她一直记得这样的寒汝生,因为他惊喜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
记得她初上青云派见到寒汝生的那一天。
仙鹤清啼向云霄去,仙山上仙人降阶而来,目光盈盈且笑,言语既轻且缓,他说公主,久来不见,一切还好吗?说其实他有一事相求,门中长辈逼迫,他缺一个道侣,若得公主解难,当以生死报偿。
她一直记得这些事,人死前回马灯里的记忆总不会是假的。
可能他已经不记得了,可能她其实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她始终不能相信,寒汝生可以这样干脆地放弃她,又如此平静地看着她死去。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竭尽所能,睁开眼,想再看看他的眼睛。
但山崖离她已何其遥远,河水冰冷漫过她的眼睛,她眼角艰涩,努力甩走大脑中昏黑的重影,只看见崖上一道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勉力撑开眼皮,隔着水面的流光去望,那影子冷冷的,像一块蓝玻璃。
那或许是他,或许他已经走了。
她不知道。
先写这本找回一下写作状态,这本写完回去写轻轻(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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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不渣,女主万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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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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