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风吹动着毛毡帐篷的边角,发出沙沙的轻响。
帐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四周绣着葡萄藤纹样的毡布染上暖融融的光晕。
宋槿仪被松松地捆在一张矮榻边的木凳上,手腕上的麻绳勒出浅浅的红痕,却没真个缚紧。
帐外传来两个侍女低语。
“大王之前从不耽于美色,怎么这次回来,带了一个女子?”
“听说当年就是她抛弃了殿下,害得大王差点葬身大海!”
另一人倒吸一口气,显然是被这则消息给惊到了。
缓了一会,她咂舌问道:“像这样的祸害,大王竟然没有当场杀了,而是带回来,也太奇怪了些?”
“可不是吗?你那会不在,我可是亲眼瞧着大王将人抱到里面去的,那眼神可不想是看一个仇人应该有的眼神……”
“嘘!小声点!来人了……”
宋槿仪在帐内听得真切,关于她和他的关系——她觉得像是被五颜六色的毛线绳乱七八糟乱缠了一通,怎么也理不清,看不透。
她苦笑一声,她怨他骗自己,怨他不肯相认,更怨他不辞而别。
而他呢?怕还是记恨着海上的那一幕——不然为何不愿相认,甚至在自己认出他以后,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
如今,还不顾自己的意愿,强行将自己绑到此地。
她之前试图摆脱绳索,那绳索看似留有余地,可却无法挣脱,三番四次下来,她早已累得虚脱,吁吁地喘着气。
她听到门外那两位的话,不禁又回味了一遍上半日的事。
那时,她们被包围,跟随宋槿仪一道去的士兵,认出了对方,大声喝道:“如今西戎已与我大夏缔结盟约,尔等何故在此祸乱?是想破坏两国盟约吗?若是教你们大王知晓了,该当何罪?”
拓拔浚嗤笑一声,说道:“我来此是为家事,既是家事,又何谈破坏两国盟约?”
“这……”,问话的士兵一时语塞,刚才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位喊宋娘子为阿姊。
若是家事,他们确是不便说些什么。
宋槿仪蹙着眉,凝神注视着拓拔浚,他怎么会突然出现这?
而且……他身边跟着这么些人,身份看起来不低……
宋槿仪心中有百般疑惑,却不好当众问出口,她定了定神,只问他:“你来此所为何事?”
“阿姊,我想带你走!”拓拔浚冲她粲然一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像是新鲜采摘的蜂蜜,甜甜的,就仿佛回到了云州的时候,回到他还是谢无恙的时候。
宋槿仪心中一动,以为拓拔浚是要回来,同她在一起,可转念一想,又不确定对方是否这么想,她试探性地问出口:“去哪里?”
“跟我回月都。”
“不可能!”,宋槿仪脱口而出后话音不禁一顿。
拓拔浚嘴角的笑意猛然收起,俊俏的五官在褪去笑意后,似乎变得凌厉起来,那眼神冷得像冰刃一样能刮伤人。
而后——就是她带去的那几个人根本不敌拓拔浚,她被绑了过来。
一想到这,她就忍不住挣着被束缚的手。
“诶……”,她感受到那绳子被磨得有些松了,她晃了晃手,慢慢将手腕往凳腿与凳面的缝隙里塞,借着木棱的摩擦力一点点蹭松绳结。
麻绳的纤维被磨得簌簌掉渣,过了约莫一刻钟,手腕猛地一挣,绳子终于松脱下来。
她揉了揉发麻的手腕,起身走到了帐篷口,附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帐外西戎人谈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那种整齐踏步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听了片刻,心中起了疑惑,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军营?
她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一个边角,待看清了外面的场景,不由地倒吸一口气。
只见到处都是西戎人,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帐篷,他们来来往往,只怕是只老鼠溜出去,也能被立马察觉。
她的手垂了下来,在门帘后站了一会,便又回到帐篷内,帐篷底下铺着大片的毯子,在前面摆着一张茶几,四个坐垫,中间放着一架屏风将帐篷的空间一分为二。
屏风后则是一张软榻,上面放着一张蓬松精致的羊毛毯。
她径直走到软榻上,扯过一旁的羊毛毯盖在身上。
既然跑不掉,那便等着拓拔浚来找她。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男子玄色的外衫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
掀开帘子,空着的木凳,以及散落在地上的麻绳映入眼帘。
男子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下颌线绷得死紧,眸子里翻涌着惊怒的浪潮,“她果然还是跑了?”他咬着牙说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暴戾。
帐内死寂无声。
拓拔浚攥紧了拳头,指尖泛白,正准备下令搜捕,却听见屏风后传来极轻的呼吸声。
他放轻脚步绕过去,撩开半垂的纱帘,看见宋槿仪正蜷缩在软榻上睡得安稳,眉头舒展,连呼吸都带着平稳的节奏。
刚才骤生的暴怒如同被晚风扑灭的火星,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熄灭。
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他走到榻边,借着灯光打量她的睡容,冷峻的面容似是春日的雪,不自觉地化为一滩软软的水。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头,声音极低极轻地道:“心可真大,在这也能睡得这么安稳?……是拿准了我不会将你怎么样吗?”
话音刚落,宋槿仪忽然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羊毛毯滑到了腰侧。拓拔浚静静地看了半晌,替她将毯子轻轻往上拉,仔细地掖好边角。
这若是被随云他们看见,定要怀疑他是不是中了蛊。
当年被抛弃,被浑那木费尽全力救回,高烧不退时,他确实恨得想将她碎尸万段。可真当他再次见到她时,最先浮上心头的竟然是——想念。
想念他与她在云州的那段相依相偎的日子,想念在药王岛一起踱步花田的情景,想念她在自己身边的每时每刻……
和这份沉甸甸的思念比起来,那份恨——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他低头看着榻上安睡的人,既然已经将人握在手心,那就让她用一辈子来弥补吧。
******
次日,天刚蒙蒙亮,宋槿仪悠悠转醒,她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身侧竟趴着人。
拓拔浚昨夜换了一袭靛蓝色常服,金发如流金般披散在肩,闭目靠在榻边的软垫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许是她翻身的动静惊扰了他,他的眼皮轻轻颤了颤,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
四目相对,帐内一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直到几个捧着衣物的侍女躬身而入,见到榻边的男子立刻躬身行礼,又侍候着他换了衣裳。
宋槿仪心头微讶。
她在一旁默默看着,直到收拾妥当,拓拔浚什么也没说就起身朝帐外走去,她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有问题要问他。
连忙起身跟去,却被留下的侍女拦住,
她们捧着干净的衣物上前:“娘子,奴伺候你洗漱。”
“我自己来就好。”宋槿仪摆摆手,避开了她们的伺候。
简单用过早餐,宋槿仪状似无意地问正在收拾碗筷的侍女:“方才你们叫他‘大王’?他不是……商队的人吗?”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地解释:“姑娘有所不知,咱们大王是西戎前任大王的第六子,前几个月刚在与大王子的争斗中胜出,如今已是我们的新王了。”
宋槿仪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原来他竟已是一国之主。
不过三年未见,他们之间……隔了太多。
她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他怎么就突然成了西戎的大王……她不由地想道;西戎的王会和大夏的皇帝一样,拥有三宫六院吗?她又想起阿依莎的话——
她将视线落在正在收拾东西的侍女身上,眼睁睁地瞅了她们半天,那目光太过直白,教她们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一个问道:“娘子是有什么事情问我们吗?”
“就是刚才听你们说拓拔浚是你们大王我挺意外的,我与你们大王也算故识,多年未见,生疏了不少,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那侍女便说了一些,见她都不大感兴趣,便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深意道:“娘子到底想要问些什么?”
宋槿仪不自觉地捻着指尖,话到嘴中又转了几个圈,酝酿半天,才道:“我只是好奇,你们大王如此年轻俊美,可有……王后。”
她说这话时,分明知道这个问题有多越界,不该是从一个“朋友”的身份问出口,但她还是问了。
“王后倒是没有,喜欢的人好似有一位,是位大夏的娘子,宋娘子既是我们王子的旧人,可曾听闻过此事?”
宋槿仪脸上有些发烫,含糊道:“我不太清楚。”
“娘子没听过也正常。”侍女叹了口气,“我倒觉得是假的,像主子那般人物,哪能看上寻常女子,我们西戎的姑娘都没几个入他的眼,何况那些大夏的女子。”
宋槿仪表面上虽依旧客气着,心里却怙惙着:“我们大夏的女子怎么了?”
另一位侍女道:“听说大夏的女子最是喜怒无常,玩弄他人真心……
“连我们大王那样好的人,都被抛弃,辜负……害的我们大王自从一会再也不允许任何女子靠近,后宫空悬到现在呢……”
这话说得宋槿仪脸一阵红一阵白,只是勉强笑着,再没有出声。
她静静待了一会,后知后觉发觉侍女们在收拾东西,将帐篷里的器具全都收拾到马车上去。
她心中生了不好的感觉,问了过去,才知因为签订了盟约,为表诚意,西戎的大军早半日班师回朝,而拓拔浚为了她在此多耽搁了时辰。
此刻,一待收拾好,就要拔营去往月都。
宋槿仪听后,“我不回。”三个字卡在嗓子眼,被她吞了下去,改为“我想见见你们大王。”
“今日要拔营往月都去,诸多事项皆需大王定夺,恐难以抽身,待到了月都,有的是时间和娘子叙旧。”
宋槿仪脸上扯着一个勉强的笑,等到了月都,黄花菜都凉了。
她借口想要如厕,方才第一次走出帐篷。
她往人少的地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匀着一只眼,观察着周边的情况,寻找马棚。
她算过了,她自怀远城出来十二三里,被拓拔浚掳走,不过走了约一个时辰,只要她能抢到马,跑快点,说不点就能跑回去。
嗯?
她余光瞥见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影,她霍地掉过身,看着来人——是侍候她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侍女走近道:“怪奴疏忽,娘子头次来这,人不生地不熟,怕娘子一时找不到地,便过来为娘子引路。”
宋槿仪干笑一声,这哪是为她带路,分明是为监视她。
她坐在马车上,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像是一把小锤子敲在心口,她望着外面陌生的风景,愈发不安。
她将指骨掐得发白,她不由地开始懊悔,今早发的什么呆,为何没将事情摊开了说。
她得告诉他,她不要去月都!
她的家人,生意都在大夏,她不可能抛弃这些。
一路上,她尝试了各种方法,但那些侍女好似被交代了什么,对她可谓是严防死守,一点空子都没给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溶溶的天随着太阳的起落,不断变换着颜色,直到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蓝色。
马车行驶到一空阔处,临时搭了帐篷,宋槿仪百般无聊地坐在帐篷内等着拓拔浚。只听见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直到晚饭盛了上来,设在帐内的矮桌上,铜盘里盛着烤得油亮的羊肉,炖得软烂的酸辣羊蹄,和一盘裹着红亮酱汁的大盘鸡。
端来时,侍女告诉她:“大王怕娘子吃不惯我们这边的食物,特地嘱咐了厨房做了这大盘鸡,这菜品融合了大夏的做法,不少汉人都喜欢吃。”
正说着,拓拔浚正掀帘走了进来。
宋槿仪可没什么心思吃饭,她好不容易才将人盼到,正欲开口,就被对方打断,“赶了一天的路,阿姊也累了,晚上特地叫他们做得丰盛,待阿姊吃饱了饭,有什么想说的也不迟。”
听了这话,她知趣地闭了嘴,有一点他说得对,先得吃饱饭,才有机会逃跑。
她夹了一筷子鸡肉,鸡肉是出乎意料的嫩,好似能滴出水来,它这个酱也很特别,浓油酱赤还带一点温和的辣,和寻常的红烧有点像,却又很不像。
不知不觉便吃了三四块,吃到一半,侍女拿来一碗白宽面,倒入盆中,莹白的面沾了鲜红的汤汁,一下子就变得秀色可餐。
最后上桌的小碟让她微微一怔,这是何物?形似细葱,但这物更细,更长。
问知此菜原来叫“沙葱”,她还是头一次见,觉得新奇。
尝了一口,先是尝到类似于韭菜的清香,细细咀嚼,又品出几分脆嫩的清甜,咽下去后,嘴里还留着淡淡的草木香,比江南的凉拌笋丝更添了几分野趣。
她眼睛一亮,又夹了几筷,笑道:“看着像葱,实则和葱一点都不沾边。”
宋槿仪心中揣着事,胡乱用了一通饭,观察着拓拔浚神色舒然,应当是心情不错,便开口说道:“你想将我带回月都,”
谢无恙正用小刀切割着羊肉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反问到:“阿姊以为我想要做什么?”
宋槿仪道:“我想你还是怨恨那时的事情,所以”
话音刚落,拓拔浚周身的气压仿佛变为实质性的重量,重重压在宋槿仪的心坎,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明明二人都是坐着,却给了她一种居高临下的逼视感,“阿姊觉得我是想报复你?”,他说完,唇畔的笑意越发的深,两只眼睛却黑沉沉的。
“若是我真的想报复一个人,我会将他手脚砍去,扔在狼群觅食的地方;或挖去眼睛,放入茫茫沙海中,任其自生自灭;或捆在木桩上,任由秃鹰啄食他的血肉。”
说完了这话,他看向宋槿仪,望过去的目光晦暗汹涌,“怎么还能叫人全须全尾地坐在这?”
宋槿仪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幅样子,有些陌生,微微侧过头,不敢望他。
他瞧着宋槿仪的神态,自觉刚才的语气重了,放软了声调,“我只是想阿姊陪在我身边,就像以前那样。”
“可我……没办法就这样离开大夏”宋槿仪急忙抬头,忍不住道:“李荷还在怀远城等我,一天一夜都未曾见我归去,定然是要担心;还有盛京的生意,云州的家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拓拔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嘴角的弧度抿成冷硬的直线,连眼神都染上了冰霜。
“他们都比我重要?”他冷笑一声,语气里的自嘲像针一样扎人,“也是,在阿姊眼里,我从来都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宋槿仪看着他骤然冰冷的眼神,心头一窒。
到了嘴边的辩解瞬间咽了回去,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灯跳动的轻响。
她知道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现在完全听不进她的话,越说越糟,只能另起打算。
晚饭就在这样沉默的气氛里结束了。
侍女收拾碗筷时,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帐内的低气压,连动作都放轻了许多。
夜深了,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槿仪坐在软榻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毛毯的花纹,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忽然,她听见布料摩擦的轻响。
抬眼望去,只见拓拔浚正解着外袍的系带,玄色的披风滑落肩头,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里衣。他动作从容,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绿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宋槿仪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眼神有些闪躲,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
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拓拔浚的眼睛。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而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揶揄:“怎么?阿姊在期待些什么?”
宋槿仪OS:我怎么感觉她们在pua我?
作者OS:下一章想看少儿不宜的画面吗?[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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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大盘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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