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声,气温悄然回落,暑意在晨风中褪去大半。用顾淮南的话说,这天可比之前舒服太多,“非礼他的蚊虫都少了”。
话音未落就被沈知时从后轻拍了一下肩膀:“就你话多,要不要我今晚开窗邀请它们去你宿舍续租?”顾淮南缩脖一笑,灵活地闪到另一个同学身后,车厢里荡开一小片低低的笑浪。
秋日的天空是一种澄澈到近乎奢侈的蓝,阳光如水洗过一般清透,将云絮滤得轻薄如羽。空气里浮动着干草与泥土被日光烘焙后的清香,时间仿佛也随之变得宽和柔缓,连远处教学楼的铃声都似被风筛得温柔几分。
学校难得组织了一次秋游——高三的最后一次集体狂欢。
用顾淮南的话说,“这叫‘最后的晚餐’,都给我笑着吃!”
三年来第三遭,第一回军训,第二回社会实践去采茶叶,这一回,才真正有了点秋游该有的模样。
目的地是郊区一片山脚下的草地。远处山峦层叠,色调由灰青渐入黛绿,雾气在峰腰徘徊不散;近处坡地开阔绵延,草色虽还泛着青,却已然染上些许倦怠的黄,像被时间轻轻吻过。
草地柔软均匀,其间零星点缀着野花,紫的白的黄的,像是大地不经意间遗落的纽扣。
班车停稳时,阳光恰好从云隙倾泻而下,为整片山野蒙上一层泛金的薄纱。光尘在空气中翩跹起舞,每一粒都裹着秋日的私语。
沈知时第一个跳下车,背包随意甩在肩后,仿佛将一身的重负都抛在了身后。
他仰头眯眼望向澄澈蓝天,喉结微动,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轻松笑意。他伸展了一下身体,像只舒展开的猫,每一寸骨骼都在阳光下发出满足的轻叹。
“是自由的味道!”他几乎要喊出来,但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句话融进肺腑。
林叙跟在他身后下车,动作比旁人慢了半拍,像是电影的慢镜头,每一帧都透着谨慎。
阳光斜落,在他的发梢与睫毛上切出细碎的光痕,将他本就清瘦的轮廓镀得愈发朦胧。他并未看风景,目光却下意识追向前方的沈知时——那人站在光中,背影挺拔干净,像一株自发光的植物。
无论置身何处,他似乎生来就是吸引目光的坐标。而林叙,则始终是那个习惯于停在阴影中的点,安静,几乎不被看见。他指节微微勾着背包带,心里计算着离人群边缘多远才算安全。
风掠过山谷,拂过林梢,推起一层层柔软的草浪。草地边缘,细小的紫花与黄花随风轻颤,宛如山野低语,悉窣呢喃。
班主任简单组织了几个游戏,便宣布自由活动。学生们三三两两奔向草地中央,有人放风筝,有人拍照,有人铺开野餐垫,打开带来的零食,在阳光下纵情笑闹。
欢快的笑声如波纹般荡开,感染着每一寸空气。
林叙背着包站在一旁,身形微僵。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却始终未敢主动融入。空气中欢快的笑声不绝于耳,可他心中却像绷着一根细弦,不敢松懈。
他习惯性地寻找一个角落,最终选择了一棵梧桐树的荫蔽,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安全区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所有感官都像被无形牵引,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某个特定声线。
“你要不要试试?”那个声线的主人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沈知时手里拎着一只线轴,风筝像一面小旗挂在他臂弯。
沈知时眼神巡弋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树荫下的林叙身上,神色轻松,带点儿不容拒绝的好奇。
林叙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鞋底碾过一颗石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盖过:“我……不会放。”
声音有些轻,像被风吹散了一部分。他无意识地攥紧背包带,指节微微发白。
其实他不是不会,是不敢——不敢在众人面前奔跑,不敢让那份笨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敢轻易接过来自沈知时的、任何形式的邀请,怕心底那点晦暗的心思见了光。
“会写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的人,不会放风筝?”沈知时扬眉,嘴角一挑,笑里藏着一丝温柔的调侃。
那笑容太明亮,太直接,像正午的阳光,让人无处遁形。“物理定律都搞得定,还搞不定一阵风?”
林叙唇线抿紧,找不到反驳的话。
“来,我教你。”沈知时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那只风筝塞进林叙手中。
那是一张深蓝底色、描金边缘的风筝,中央印着一幅星图。星座线交错相连,宛若暗夜中被悄然串联的心事。林叙怔了怔,指尖触到冰凉竹骨的那一刻,心跳仿佛也随那片星空轻轻一颤。
那凉意渗入皮肤,却莫名激起一阵滚烫的暖意,从指尖迅速窜至耳根。
林叙还未及说“不”,沈知时已转身,步履带风地走向草地中央,外套下摆被风掀起,像一面招展的旗帜。
“我来控线,你负责送它上天。”沈知时回头喊道,声音被风送过来,裹着阳光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风沿山谷吹来,猎猎鼓动他敞开的外套。阳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神。
那样的他,像一座迎风而立的信号塔,稳定而耀眼,总叫人忍不住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会被那光芒灼伤。
林叙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捏着风筝的横骨,走到沈知时指定的上风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而迅疾地敲打着胸腔,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风筝的绢纸在他手中微微震颤,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他的颤抖。
“得跑起来!迎着风!听我口令!”沈知时的声音穿过距离传来,清晰而有力,“准备好了吗?”
林叙屏住呼吸,点了点头。他很少这样成为注意力的焦点,哪怕只是一小片范围。他感到些许眩晕,仿佛脚下的草地变得不那么坚实。
“跑!”
命令简短。林叙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草叶拂过他的脚踝,带着微痒的触感。
风立刻迎面扑来,灌满他的衬衫,鼓动着布料,发出噗啦的声响。
他笨拙地奔跑着,手臂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高高举着那只星图风筝,像举着一个易碎的梦想。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甚至盖过了风声。
“再快一点!稳住!”沈知时在他侧后方喊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别怕摔,草地软着呢!”
林叙咬着牙,加快了脚步。奔跑带来一种奇异的释放感,仿佛那些积压在心里的沉闷情绪都被颠簸了出来,散落在风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集中在感受风的力量上。风筝在他头顶嗡嗡作响,急切地想要挣脱地心引力。
“就是现在——松手!”
沈知时的指令如同赦令。林叙几乎是虔诚地松开了手指。
那一瞬,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他看着那只深蓝色的星图风筝,借着风势和他赋予的初速,轻盈地向上一跃——它没有立刻高飞,而是先在空中优雅地打了个旋,像是一个试探的舞步,绢翼捕捉着气流,发出悦耳的震颤声。然后,它找到了风的脉搏,猛地一抬头,稳稳地攀升起来。
“呜呼!”沈知时在他身后喝彩。
林叙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胸口起伏着。他仰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越来越高的风筝。
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混合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像温流一样涌遍全身。他竟然做到了。
在沈知时的指引下,他跑了起来,送飞了风筝。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嘴角难以抑制地、极小幅度地向上弯了一下。
“好,别动!就这样!”沈知时自言自语到,脚步开始缓缓后撤,手中线轴灵巧地收放着。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那根线上,眼神专注地望着天空,“风来了——顺着它!看,它多稳!”
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稳,像挣脱了层层叠叠的试卷与无声的壁垒,从一个安静的角落跃入晴朗的自由。
阳光为星图点缀上跳跃的淡金光斑,宛如真实夜空中微弱却坚定存在的星光。
林叙立于原地,仰首望着它的轨迹。风拂过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与鼓胀的衣角,也渐渐吹散心中盘踞已久的紧绷与局促。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控线的人,始终在风的那一端——稳稳地牵引着风筝,也仿佛通过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线,隐隐牵引着他此刻澎湃的心绪。
沈知时的话语通过风传来,一如他手中那根线,将林叙心底盘旋的不安也一并引向了高空。
风筝初时仍在空中试探性地挣扎打转,几欲坠落,却在沈知时一寸寸精妙的调试与把握中,借着一股强劲的上升气流,猛地向上一窜,变得更加稳定。
星图风筝终于跃入更高的云层之间,在澄澈秋空中划出轻盈而自信的弧线。
风很高,也很静。空气中漾着远溪潺潺的轻响,偶有同学的笑语传来,但林叙耳中仿佛只剩风声与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
他抬头望天,那只星图风筝渐飞渐远,化作了蔚蓝画布上一颗移动的深蓝色星辰,像是夜幕提前降临的信使。
风筝之下,沈知时一边控线,一边仰首望天,眼神专注。阳光斜落侧脸,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映着整片蓝天,深邃得像能吞下整个宇宙的湖泊。
林叙的指尖无声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自己也正被那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悄然离地,飘向那片令人心醉的高空。
他明知风筝终将落下,线终将收回,可这一刻,他宁愿错觉这风能永不停歇,他愿随之而去,一直飞。
星图风筝终于跃入更高的云层之间,在澄澈秋空中划出轻盈而自信的弧线。
风很高,也很静。空气中漾着远溪潺潺的轻响。
沈知时感受着手中线轴传来的稳定拉力,脸上露出了满意笑容。他侧头看向身旁依旧仰望着风筝的林叙,阳光在那人一向沉静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光。
“看来它找到自己喜欢的风层了。”沈知时笑着说道,开始熟练地收线,将风筝稳定在一个理想的高度。
他蹲下身,从旁边草地上捡起一块被遗落的石头,压在绕好线的线轴上,确保它不会被风轻易吹走。
“这样就行了,让它自己待会儿。”他拍拍手站起身,语气轻松,“走,林叙,顾淮南那家伙哪里有可多好吃的了,今天带了一大包呢。”
林叙的目光这才从高空中那只小小的蓝色星图上收回,落回沈知时带笑的脸庞上。他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果然,在不远处一棵大树荫下,顾淮南正像个土财主似的守着他的“宝藏”——一个超大号的野餐垫,上面琳琅满目地堆满了各种零食、饮料,甚至还有几盒切好的水果。他正举着一包薯片,朝几个路过的同学嘚瑟地晃着。
“哟!风筝大师凯旋归来?”顾淮南一眼瞧见他们,立刻嚷嚷开来,“快来快来,本大爷刚开了一盒巨贵的进口巧克力,分你们沾沾光。”
沈知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伸手就从盒子里精准地拈走一颗裹着杏仁的:“算你有点良心。”
他一边嚼着,一边顺手拿起旁边一罐冰镇的橙汁,啪一声打开,很自然地先递给了刚坐下的林叙,然后才给自己又开了一罐。
林叙接过微凉的罐子,低声道:“谢谢。”冰凉的触感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刚才奔跑后的些许燥热。
顾淮南眨眨眼,看着沈知时这流畅无比的操作,啧啧两声:“沈少爷今天很会照顾人啊。”他故意把“照顾”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
沈知时白他一眼:“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说完,又抓了一把烤扁杏仁扔进嘴里,惬意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眯着眼望向远处天空中那些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风筝。他们的蓝色星图混在其中,依旧醒目。
林叙小口喝着橙汁,清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他听着沈知时和顾淮南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内容无非是哪个游戏难打、下次考试能不能抄一下(被沈知时严词拒绝)、以及吐槽班主任今天的穿着像颗移动的圣诞树。
这种轻松吵闹的氛围,是他平时很少主动融入的,但此刻坐在沈知时旁边,听着他清朗的笑声,竟也觉得并不讨厌,甚至有一丝模糊的暖意。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有那么片刻,林叙几乎忘了紧张,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长。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正当顾淮南试图用一根巧克力棒换沈知时帮他写一半周记时,远处忽然传来同学拔高的喊声。“沈知时——你风筝挂树上了!”远处忽然传来同学拔高的喊声,带着讶异与无奈。
“可能线太紧了”林叙说道。
沈知时有一瞬间的怔愣,是啊,绷太紧了风筝线会断的。
“这么高……”沈知时仰头蹙眉,语气里满是懊恼,“这风太坑了。算了,不要了。”他说得轻松,但林叙没有错过他仰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那神情像云翳短暂地遮住了太阳。
林叙想起刚才,顾淮南在旁边,趁着无人注意,用手肘碰了一下沈知时,低声快速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啊,时哥。”
沈知时微微一怔,旋即嘴角弯起,眼里有光一闪而过,像被忽然点亮的烛火,温暖而真实。“谢了。”他轻声回应,那笑容里多了些林叙看不懂的、属于私密领域的复杂情绪。
林叙恰在一旁,听得清楚。他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抠着掌心里并不存在的纹路。——今天是他的生日。
那只挂在树上的风筝,不再只是一只普通的玩具。是他生日这天,被他亲手放飞又意外失落的东西。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林叙心口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保护欲。
“我上去。”林叙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沈知时还没来得及拦,就见他已脱下外套,随手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快步走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
“喂!林叙你别——”沈知时皱眉喊道,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很高的!摔了怎么办!”
但还是没有林叙快。
却见林叙已伸手攀住粗糙的树干,脚尖寻找着支点,动作利落地向上攀去。他原以为林叙是温吞规矩、只懂埋首书本的,没想到爬起树来却这般熟练灵敏,像一只沉默而矫健的猫,收敛着爪牙,悄无声息地跃上枝头。
“你小心点!不行就下来!听见没?肯定都坏了。不重要的。”沈知时忍不住扬声提醒,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他仰着头,视线紧紧锁住那个在枝叶间移动的身影。
林叙没有回头,也未应答。只静默而专注地向上攀爬。风吹起他单薄的衬衫,布料贴于背上,隐约勾勒出少年紧绷的肩线与流畅的背肌线条。
阳光穿过层叠的叶片,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接近风筝被困的枝桠时,树身因他的重量而轻微晃动。底下传来几声同学的惊呼。
林叙停顿了一下,稳住身形,伸手试了试,够不到,便小心地侧身挪动,将手指缓缓探入缠绕得混乱的风筝线圈中。
线勒得很紧,深深嵌进树枝里,像某种命运的细丝,捆缚着枝桠,也莫名系在了他的心上。
他耐着性子,一圈圈地解着,指尖被细线勒出红痕,甚至有些刺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终于,最后一圈松开,他将那只燕子风筝从枝叶的囚笼中小心释出,动作轻柔,似怕弄疼了它。
“拿到了。”他低语一声,将风筝小心地夹在腋下,沿原路缓缓下行,比上去时更加谨慎。
“林叙,慢点!看准了下!”
“叙哥!风筝坏了没事,人别伤着!”底下的同学们也围过来几分,七嘴八舌地喊着。
待他重新踏足草地,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沈知时立刻上前,伸手接过那只有些褶皱,已经破损的风筝。
他们的指尖无意相触。那一瞬,沈知时忽觉掌心一烫——仿佛触到的不仅仅是风筝,还有什么珍贵的、柔软的、甚至易碎的东西,正透过这次短暂的接触传递过来。
“你疯了吗?”他嘴上埋怨着,语气却比想象中轻柔太多,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这又不是你的风筝。摔了怎么办?”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林叙全身,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是你的。”林叙微微低着头,声音轻得似要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真。
“我记得的,是你上午在便利店买的。”他顿了顿,几乎是用气声补上了后半句,像是一个秘密,“生日快乐。”
他说得极轻,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认真,仿佛将这整日的风、阳光、温度,乃至便利店货架上那一排花花绿绿风筝的细节,皆一丝不落地收存于记忆之中,只因为与沈知时相关。
沈知时怔住了,心里像是有一个烤熟的红薯被轻轻掰开,暖烘烘、甜丝丝的蜜浆瞬间流淌出来,熨帖着四肢百骸。
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失而复得的风筝,还是因为这句轻而真挚的祝福,亦或是……眼前这个人默不作声却细致入微的记得。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风筝,不过是他临时起意随手选的图案,红身银尾的燕子,买时并未上心,只觉得顺眼。
可此刻,这只平凡的风筝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非凡的重量,被人小心翼翼地握着、解救着,从高高的树梢带回他手中。它变得不一样了。
风吹过,两人立于梧桐树投下的微光中,彼此仅隔一次呼吸的距离。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如无声流动的碎金,漂浮其间,环绕着他们。
沈知时忽觉胸口发闷,似被这阵秋风灌入了某种陌生而难言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张了张口,却未能立刻发出声音。
林叙站得笔直,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爬树涉险的人不是他。可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灰调的眼睛里,却藏着自己都不敢再深入凝视的深意。那深意轻如风筝线,却细细地、牢牢地系住了沈知时所有探寻的目光。
沈知时心口泛起细微而持续的涟漪。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微风拂过湖面,不掀狂澜,却在湖心最深处悄然荡开一圈又一圈柔和的涟漪,层层扩散,无止无休。
不过是便利店随手买来的风筝,却被林叙默默记住。不动声色地替他拾回,也不期许一句感谢。这种被悄然关注、被细心记下所有琐碎细节的感觉,宛如在混沌喧闹的世界里,突然发现被人无声地、温柔地守护着某种只关于他的秩序。
原来,也会有人这样在意他所在意的、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沈知时喉头微紧,一时无言。某种滚烫的东西哽在那里。他张开双臂给了林叙一个拥抱。
“……谢了,好兄弟。”他终于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哑,如一片轻盈的落叶坠入湖心,轻得不真实,却在林叙的心头漾开无比柔软而酸涩的涟漪。
林叙只摇了摇头,低头拍去沾在裤腿上的草屑和树皮,“不客气”。他的动作依旧克制而安静,似要极力将那份险些溢出的柔情拍散,掩藏起来,不愿被看破。
可心底深处,那声“好兄弟”又像一根细针,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对啊,是了,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反复告诉自己,就该是这样。
风轻轻吹过,拂动他们身后的草叶与衣角,也试图拂平那些暗涌的心绪。
午后阳光自高处慷慨洒落,穿过梧桐密叶,投下光斑点点。整片草地如镀柔金,暖意随风浮动,氤氲着草香与阳光的味道。
沈知时立于他身侧,忽觉眼前景象,宛若幼时读过的某本泛黄绘本里褪色的插图——画中有两个少年,一个立于树下仰望天空,另一个攀在枝头,正伸手试图摘取星辰。
而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那个只会安静仰望的孩子。他不甘于只是等待,不甘于只是凝视。
他更想,走到那人身旁——与那个为了他一句话就敢攀上枝头、伸手触碰光芒的人,并肩同看这广阔世界。
那一瞬,他几乎恍神。
草地上喧闹渐起,有人在聊八卦,也有人躺倒在阳光下打滚。树荫与人影交错成片,光阴流淌,慢如电影画面。
他们重返人群时,同学们正围着一辆小吃车热闹分食。有人眼尖瞧见他们,立刻吹了声口哨,扬声调笑:“哟,沈知时你家小树精回来了,还给你叼了风筝呢!”
林叙脚步猛地一滞,脸颊连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如被点破最深的心事,无所适从。
沈知时却笑得毫无遮掩,甚至带着点儿挑衅般的得意,非常自然地伸手揽过林叙的肩膀,对着起哄的那几个人:“你们几个少废话,哥罩着他,有意见?”
“噫——油腻!”
“沈知时你今天疯得不轻!”
“林叙你返祖了啊!还会爬树!改天教教我。”
“叙哥,还是你牛,还有啥你不会的吗?”
“噗,”沈知时笑着,更紧地拍了拍林叙的肩,“有啊,英语啊,不然上次能比我低那么多?”他笑得毫无阴霾,仿佛刚才树上树下那点微妙的氛围从未存在过。
笑声如透明的气泡,在阳光中迸裂,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年轻的声音、飞扬的情绪、混合着柚子汽水的清甜与青草气息的空气,共同熔铸成这个夏末秋初最明亮动人的时分。
林叙低下头,感受着肩膀上残留的、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忍不住也轻轻勾起了嘴角。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
阳光落入他总低垂着的眼底,析出细碎的光点。那一向沉静的灰调眸中,仿佛被什么悄然点亮,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温暖的澄黄。
如风筝尾迹划过天际,不着痕迹,却久久印刻心间。
回程的班车上,喧嚣褪去,同学们多显疲态,或低声闲聊,或趴卧小憩。阳光透过车窗,变得慵懒。
沈知时靠窗坐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他闭着眼,头轻轻靠在玻璃上,肩随车身轻微晃动,睡得毫无防备,呼吸均匀。
林叙原本坐在对面靠过道的位置。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偶尔的谈笑。
他犹豫了片刻,指尖蜷缩又松开,最终悄然起身,放轻脚步,走至沈知时身旁那个空位,极轻地落座,生怕惊扰了谁的梦。
窗外流光忽明忽暗,飞速掠过沈知时的脸,照出他沉睡中格外沉静柔软的轮廓。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点微弯的弧度,似在梦中含笑。
林叙静静望着,忽然舍不得移开视线。这一刻的靠近,安全而隐秘,像偷来的时光。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一缕垂落于沈知时额前的碎发轻轻捋开——动作极轻,如怕惊扰了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安宁。指尖拂过柔软发丝的一瞬,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得震耳欲聋。旋即,他迅速收回手,仿佛被那短暂的触感烫到。
他低下头,从口袋深处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边角已有些微卷,显然已随身携带了许久。他借窗外流泻进来的、明明灭灭的微光,疾书下一行清瘦的字迹,而后手指异常熟练地将纸张折成一架小小的、尖头的纸飞机。
他环视四周,趁无人留意这边,轻轻将那架承载了太多心事的纸飞机,塞进沈知时随意放在脚边的背包侧面的夹层里。
那一行字,如藏不住的心跳,被仔细折好,纳入一个静默飞翔的愿望之中——“风未止,心弦动。——L”
那只星图风筝或许早已落下,梧桐树上的惊险一幕也已落幕,心事仍高悬空中,悬而未决。
这章有点点点点长长长长长长长,请记住风筝后面要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风未止,心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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