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妥善安置南巡官员与侍卫,张巨卿亲自登门向徐员外借调人手。
徐员外虽不想卖他人情,却想趁机多结交霁王亲随,于是将三百府兵和府中得用的丫鬟仆妇都派往行宫,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三十余人。
然而火势却在两处同时燃起。
一处在徐府最西头的废弃小院。那曾是徐员外偷欢的秘所,现如今已成了徐太太处决他那些‘红颜知己’的刑场。这院子荒废多年,梁柱腐朽,野草蔓生,而西北角那口枯井,传说填满了无名尸骨,每到夜深便隐隐传来女子呜咽,无人敢靠近。
故而直到火势冲天,才被人发觉。
时毓所在的地窖就在枯井旁。
另一处在徐府最东头的粮仓,那里存放着维系全府生计的粮食。
两处火场相隔甚远,有限的人手疲于奔命。更因怕惊动行宫里的贵人不敢呼喊,只能沉默地传递水桶,只是那一桶桶水在大火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一墙之隔,行宫鼓乐喧天,徐府烟火升腾,悲欢对比显得格外荒诞。
“太太请看。”
被时毓称作女版鲁智深的姑苏提着一支箭迈进屋来,“在废院发现的。”
箭身缠着浸透松脂的麻布,烧了一半。
徐太太眯起被横肉挤得很小的眼睛:“这是火箭?”
“正是。房梁和柱子上钉了十几支,地上数不胜数。看方向应该是从外院的阁楼上射进来的。废院杂物甚多,总有雨水没浸透的角落,这么多松脂火箭射进来,很难烧不起来!”
“我说才下过雨,怎会无故走水。“徐太太冷笑,“原来是仇家上门了!”
“谷仓的锁被撬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姑苏补充道,“外院就属那处防水做得好,里头的粮食、干草燥得很,见个火星子就能烧起来。贼人连这些都摸得门清,府里肯定有内应!”
她眼中迸出杀气:“奴婢这就请老爷调府兵回防,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慢着!”徐太太一掌拍在扶手上,霍然起身,“你仔细想想,白日里刚下过大雨,四处潮湿,这两处火势虽大,却难蔓延,不过是浓烟骇人罢了。贼人在此时放火,不是为了烧死我们,分明是要声东击西——借这场浓烟制造骚乱,好趁乱突袭行宫!”
她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又沉了三分:“今日霁王初至,人困马乏,夜宴正酣,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若我们此刻调回府兵,岂非正中贼人下怀?一旦行宫有失,老爷五年的谋划便要毁于一旦。相反,若明知家中有难,仍命府兵死守行宫、护卫王驾,这般忠义,岂能不令霁王动容?”
姑苏急道:“可如今要灭火便护不了院,要护院便灭不了火,万一贼人袭击行宫不成,狗急跳墙杀进府来泄愤……太太的安危又当如何?”
徐太太踱步片刻,决然道:“放弃粮仓,所有人回防后院。”
“这并非万全之策。如今留在府中的都是老弱妇孺,哪堪御敌?况且去岁大旱,今岁又多雨,粮仓里存的可是全府上下两年的口粮。若是烧光了,这几百口人靠什么过活?”
姑苏没说出口的是,没了粮食,就算有钱,江南六郡的粮商也不会把米卖给徐府!
“有舍才有得。“徐太太一挥手,“与老爷的大事相比,储粮算什么!”
她虽在纳妾之事上严苛,却是徐员外真正的贤内助。
徐员外娶她之前,不过是居住在晋陵边缘的徐氏偏支旁系,后来发展到能与嫡系本宅比邻而居,离不开她的协助,而从献图自保到筹谋进京,也都有她的谋划。这才是徐员外对她又怕又敬的根源。
姑苏知道她主意一定,就再无回转可能,便执意要她换上仆妇衣裳躲进地窖,自己则扮作主母坐镇堂中。
徐太太苦劝无果,只得应允。
于是当时毓拼尽力气呼救半天,没等来救星,反倒迎来了徐太太。
“闭嘴!再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出身北地的徐太太身强力壮,一巴掌将好不容易蹦到入口处的时毓扇飞。
时毓重重撞上土墙,眼前金星乱冒。
缓了半天,时毓才开口:“太太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黑暗中她们看不清彼此,但时毓能想象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时毓并不害怕,相反,一听到徐太太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
徐太太肯定也不是来杀她的,杀人这种事儿,有的是人为她做。
她不在外面指挥灭火,却只身下地窖,只能说明,外面不如这里安全。
徐太太冷笑:“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你赤身游街,然后把你扔到乞丐街,最后把你像狗一样锁在这院子里,让你自生自灭。”
时毓咽了咽口水:“哇,你好歹毒。”
“是你太下贱!”徐太太怒道:“这些年在我的管教下,员外早已收敛,府中婢女更是人人自危,不敢多看他一眼,你才来两月余,却勾得他魂不守舍,我屡次想抓你现行,你都油滑得像条泥鳅。今日你当着我的面儿使那狐媚术,与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何异?我顾以凡可不是你这等下等贱民能欺负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撕破脸了,时毓呸了一声道:“别为自己的恶行找理由了,女魔头!从我被买进你们家,一直是死老头纠缠我,唯有今天,我承认,为了让他送我去夜宴献艺,我勾引了他一下,那也是被你们逼的!倘若他不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你不是滥杀无辜的大魔头,我又何必想尽办法攀上霁王!我可不想被填井!”
“凭你还想攀上霁王?”徐太太冷笑起来:“这借口未免太蹩脚!像你这般非清白之身,年龄又大、来历也说不清的野女人,最多只能攀上我家员外,可惜你这辈子没这福气了!”
“这福气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自己变得疑神疑鬼、面目全非。你听!”
徐太太下意识侧耳倾听。地窖外隐约传来裹在风里的呜咽声,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听见了吗?那些被你害死的女人在哭!她们入府的时候都是花样年华,清清白白,大约也都本本分分,却没能逃过死老头的纠缠和你的毒手,你们会遭报应的!今夜也许就是你的死期,你赶紧想想死后如何向她们请罪,才不会被生吞活剥吧!”
徐太太刚要扑上去打她,地窖上方忽然传来重响,似是盖子被掀飞了。
时毓轻笑:“不会吧,报应说来就来?是哪位妹妹来了?快请快请,赶紧把太太带走。等姐姐出去,定找高僧为你超度。“
徐太太浑身一抖,闪电般躲到时毓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冷风窜进来,浑身**的时毓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是不相信鬼神的,因而死死盯着入口的方向。
不多时,咚得一声,似乎有人跳了下来,紧接着光线渐渐亮起来。
见有光,徐太太稍松口气,却仍缩在时毓背后不敢动弹。
时毓看她这副模样,心知来者不善,决不能当这女人的替死鬼,当即放声大喊:“救命!徐太太要杀我!”
光影晃动间,一个黑衣人迅疾闯入。
正如时毓所料,对方全身紧束,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看清她的瞬间,黑衣人瞳孔骤缩,左手蜡烛与右手匕首同时坠地。哐当声响中,黑暗重新吞噬了地窖。
就在这瞬息之间,徐太太如惊鼠般窜出。
待时毓回过神,她已从入口逃之夭夭。而那个黑衣人竟毫没反应过来!
“徐太太跑了!”时毓急声高呼。
黑衣人这才闪身追出,时毓在他后面喊:“大侠,等你得手了,别忘了回来救我啊,咱俩同仇敌忾,请不要见死不救!”
黑衣人没有回应他,但没过一会儿,上面便传来呼喊:“时姐姐,你在这里吗?“
狗儿!
在她初临此世、孤苦无依时,是狗儿一家给了她容身之所;如今,又是这少年不顾生死,为她闯入这龙潭虎穴!
时毓心里一热,大喊:“在在在,狗儿,我在地窖里,入口就在井北面三步处,快来救我!”
狗儿很快摸黑爬进来。
时毓用声音引导他找到自己,让他帮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
当触及时毓**的肌肤时,狗儿猛地缩回手,声音都变了调:“时姐姐,你……你怎么没穿衣服?”
时毓道:“别提了,还不都是徐太太的手笔,她泄愤可有一套呢!我快冻死了,快帮我解开绳子,把外衣借我穿一会儿!”
狗儿慌忙脱下外衣,用衣服裹着手解开绳索,而后才把衣服递过去。
幸好地窖里漆黑一片,时毓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
那件打了层层补丁的粗布外衣散发着浓重的汗味,但时毓已顾不上这些,一边穿衣一边问:“怎么耽搁这么久?可是遇上麻烦了?受伤没有?”
“没事儿。”狗儿含糊了一句,接着解释道,“我原想按计划点燃马房制造混乱,可马房被雨浸得透湿,还有京城侍卫把守,我只好……”
“你就想办法到了这里,点了这个院子?”
狗儿一向机灵善于变通,且时毓早已让他把府中布局背的滚瓜烂熟,因而有此猜测。
狗儿摇头道:“府里层层大门都有人守着,你给我的钱只够贿赂侧门守卫,根本进不来内院。眼看约定的时间过了你还没发信号,我知道你出事了,只好壮着胆子袭击了粮仓守卫点了粮仓!”
天呐!粮仓可是府中守备最森严的要地,那些守卫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且都佩着开刃大刀,最瘦小的也比十四岁的狗儿高出半个头,时毓曾特意嘱咐过他离那里,这孩子竟敢赤手空拳去闯,还真让他得手了!
这份超出年龄的胆识与机变,让她既后怕又欣慰。
“等火势起来,我爬上房顶,想等到人都被吸引到粮仓后过去救你,却看见数十支火箭划破夜空,正向后院射来——”
“等等!”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时毓打断他:“火箭?你是说,这里的火是外头射进来的火箭点的?也就是说,今晚闯入徐府的,不止你一个。那方才那个黑衣人,不是你找来的帮手?”
狗儿道:“自然不是。他们应该是徐员外的仇家。”
“他们……还不止一人!”时毓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思绪飞转:“他们应该是趁着府中防守薄弱来杀徐员外……不,他们应该知道徐员外在行宫夜宴,所以直接朝后院放火,他们是专门来杀徐太太的!”
“徐太太?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一个妇人?”狗儿不解。
“徐太太是徐员外搭上霁王的关键,徐员外又素有畏妻之名,而世人最喜欢让女人给男人背锅,定有不少人将背族献图的账算在她头上,看来这次她凶多吉少了。”
狗儿沉默片刻道:“就算不是她的主意,她也坑杀了很多无辜女子,她活该!别管她了,咱们赶紧走吧!万一徐员外带人回来,你可就走不成了!”
“对对对,赶紧走!”时毓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去。
时毓之前想,倘若勾引徐员外之事被徐太太知道,必死无疑,只有逃离徐府,才有一线生机。
现在看,虽然徐太太必死无疑,可是留在徐府,会成为徐员外的玩物,还不如死了干净。所以,还是按原计划跑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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