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每天都在这里？不用上学吗？”小几将脑袋卡到栏杆之间，伸着脖子看小溯在看什么书，觉得很无聊，就开始找话题，试图将他的注意力转移，“我也不用上学，因为我生病了，身体不好。”
小溯合上手里看了半天根本没有翻动的书，很认真地反问他：“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是福利院。是给没有爸妈的孩子们住的地方。”
小溯的表情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符合的冷漠，任何一个大人看见一个小孩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大概都会心惊胆战吧。
但是小几不是大人，所以他不觉得。
自从上次滑轮滑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男孩，小几隔三岔五就来找他玩，只不过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院子里看书，任凭别人怎么打扰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小几觉得他这样性格的同龄孩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因此对想和他成为好朋友这件事是乐此不疲，就算被冷淡对待也不在意，越挫越勇。
在他的坚持不懈之下，终于变成了现在这样有问有答、有来有回的交流状态，在小几的心里，这就是好朋友了。
听见好朋友的这一句话，他瞪大了眼睛，好像在反应话语里的难过有多沉重。
小溯看见他这个傻缺的样，叹了口不明显的气：“没关系，我......”
“那我的爸爸妈妈没了的话，是不是就能和你一起住在这里了啊？”小几一脸天真无邪。
小溯满脸都是“你爸妈知道你这样咒他们吗”的茫然，自觉对父母没有任何感情和记忆、也不需要父母的他也对小几的话反应不及，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脑袋都要伸进来的小孩。
他觉得小几说出这种话很不可思议，明明自己更可能说出这种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话。
见小溯反复地张口又闭口，像是要骂人的样子，小几抿起嘴，有些害怕起来：“我胡说八道的，你不要生气。”
小溯摇头，转身欲走，却被稚软又坚定的声音喊住，他停下脚步，仍旧保持着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小几在说什么。
小几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可以让小溯从栏杆的缝隙里看见完整的一个他。
“你和我一起回家吧。”他又重复一遍，觉得这短短一句话的可信度不够，他急急忙忙地补充道，“爸爸妈妈一定会愿意让你住到我们家的！家里很有钱很有钱！我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只要你住过来，我们就都是你的家人了！”
这一小段话小几结巴了好几次，有些担心自己说的话很奇怪，也怕小溯会不高兴。
他说完，手攥住衣角搓啊搓，脸上一副委屈的模样。这个时候他的五官还没完全长开，眼睛也不像长大之后那样时刻在勾人一样，现在的他极其擅长装可怜，这一副样子放在家里和医院都无人能挡。
更别说小溯了。
小溯几步走到栏杆边，将手伸出去，朝小几招了招：“你前面说的那些，我真的没生气。”
“你现在说的，我也很感......谢。”
小几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几步，撇着嘴要哭不哭：“那你走什么？”
“笨蛋。”小溯一把掐住小几的脸蛋往外扯，“昨天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河边上看夕阳吗，现在过去正好。”
小几嘿嘿笑起来，立刻就不想刚才说的话了：“你还记得啊。不过你昨天不是没答应嘛，我还以为你不能出来。”
“等我。”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站着了，中间毫无阻碍，触手可及对方。
看见小几盯着他傻笑，小溯走到他旁边，用手里厚厚的日记本敲了一下他的头，看起来很重，落下去却轻轻的。
实在太傻了。
小几异常兴奋地带着他往河边走，那里是他找到的一个很适合看夕阳的地方。
能看见水雾洲，也能看见如练袭江，看见波光粼粼，夕阳尚未被吞入。
走了几步小几就觉得有点累，他停下来喘气，想起小溯的那一句“感动”还是“感谢”，终于彻底下定决心，回头又问了一遍：“我们一起回家吧。”
小溯没再拒绝。
他们坐上路边停着的车，前座坐着司机和一名保镖，他们看向小溯的时候有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这种有点像是“少爷终于交了新朋友”的惊喜，让小溯默默低头翻起了日记本。
小几坐在后座上晃着双腿，脑袋也左摇右晃，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凑到小溯旁边碰碰他的腿和衣服，嘴巴也一刻都闲不下来，把整辆车的人都闹了一遍。
车子驶进了一座庄园里，一眼扫过去，可以看到宽阔的路两旁有玻璃花房、露天游泳池和回廊池塘，更远还有各色场地。
确实是“很有钱很有钱”。
小几拽着小溯跑过停车坪，从花园的小道上穿过去，沾了一身花香走到大门口。
院门自动打开，他们绕过照壁，看见大堂里坐着正在谈话的两个男人。
小几虽然说话“大逆不道”，但还是认识他爸的，但是另一个只露出张侧脸的男人他没见过，但他立刻刹住了脚步，心里升腾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逃避想法，似乎有个声音在疯狂、竭力嘶吼、呐喊。
别去。快走。
小溯落后他小半步，被他挡住了视线，也没想过探头去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但他下意识转身，很早熟地开口告辞：“既然你家里今天不方便，那我下次再来。你到时候去那里找我就好了。”
小几点头，将小溯往自己身后藏，往照壁后面塞，却还是被他爸爸和客人看见了，还被他们喊过去。
小孩子的脚步声一开始就打断了大人们的对话，从高处往低处看的角度，让大人将小孩的表情和动作一览无余。
大人们对视一眼，看向手里的照片，再越过小几看向身后的小溯，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几心里的不安感随着小溯轻声说出来的话语消散，他拉着小溯走到他们面前，嘴甜地向长辈们打了招呼，举起拉着小溯的手给爸爸看：“爸爸你看！我拐了个弟弟回来！你可以让他住在我们的家里吗？”
可大人们神情复杂地交换着眼神，没有人回答他。
小几没想过回头看一眼，所以他完全没看到脸上浮现厌恶的小溯，他嘴一瘪，一向无法无天惯了，直接叉着腰指责大人：“你们都不理人！没礼貌！”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又想拉着小溯离开这种奇怪的氛围，可哪里比得过大人的反应和力气。
小几被拉到了父亲身边，客人则蹲下身子和小溯平视，声音意味不明：“你叫斐溯对吗？”
看着斐溯慢慢变得抗拒的神情，客人将他拉入怀中，轻柔地抱着他，继续低声开口：“我是你的父亲，小溯。我叫斐海军，是你母亲......”
对于别的小孩来说，父亲的怀抱本该是温暖的，斐溯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他推开斐海军并不用力的动作，开口打断没说完的话：“您认错人了。”
斐海军举起手里抓着的相片给斐溯看，上面是苏慕牵着斐溯走出医院的那一天拍的一张照片，见斐溯往旁边走了一步，他更加轻声地安慰道：“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正好过来拜托你的纪叔叔帮忙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小洄已经找到你了。”
斐海军还在说着看似失而复得的慈父话语，斐溯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看向小几，显出从未有过的慌乱。
小几现在也不太明白，只能听见爸爸在和他说话。
“小几，你带弟弟去你房间玩一会儿，爸爸和叔叔再聊会天。”见小几没反应，他爸的声音变得严肃许多，“纪洄，听话。”
纪洄却毫无预兆地哇地哭出了声，正好从外面回来的妈妈和姐姐哥哥都被他吓了一大跳，爸爸更是直接蹲下身开始柔声絮语地哄着。
哄到一半看见自家老婆不耐的神情，对着斐海军挥了挥手：“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聊了，你带着斐溯回苏慕的福利院吧。”
斐海军知道云碧水一向不喜欢自己，跟她打了声招呼，没得到回应也没在意，想牵斐溯的手离开纪家，却发现纪洄拉着斐溯没有松开，小小的指尖攥得发白。
纪洄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劲，只是觉得这一松手，他就再也见不到斐溯了。
几个人围着他好说歹说地哄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斐溯拿纸给纪洄擦干了眼泪并向他保证明天一定会再见，他才终于止住了哭。
哭得一直打嗝的纪洄被妈妈抱在怀里，抚着心口和后背，小脸惨白地目送着斐溯和别人离开了他的家。
那一天的夕阳来得很迟，纪洄坐在阳台的秋千上看得很清楚。
世界都被夕阳吞没。
这一次斐溯没有食言，第二天如约到来，不过却是来告别的。
纪洄此前已经知道什么叫“死别”，这却是头一次体会到“生离”的现实意义。
等到下一次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初中，他们终于进入学校，身边全部都是一样年纪的同学，纪洄轻易就能和他们交上朋友，并且在里面如鱼得水，和斐溯一样，自以为能将校外的自己掩藏得很好。
像是一场只属于他们的游戏，于童稚时期延续。
但规则早已被对方看破。
斐溯重返正常生活，纪洄装作一切未知。
初中以前的全部，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只是到底还没有将自己培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规则之外的生活依旧破绽百出。
他们仍旧逃避，等着合适的时机，将过去于彼此之间尽数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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